黑笑小说 – 东野圭吾

我顿觉一阵眩晕,从下半身起都脱力了。清醒过来时,我已倒在路边。

“没事吧?你怎么了?”

响起一个女性声音,我晃晃头,揉揉内眼角,看到了对方。那是刚才迎面而来的女郎。

“你没事吧?要不要叫救护车?”说着,她弯下腰来。

胸前那道沟壑“砰”地一声闯进了我眼帘,我全身血液激流,在体内横冲直撞,心脏大跳特跳,脑子里铜锣锵锵直响。

想要揉捏想要揉捏想要揉捏想要揉捏,想要吸吮想要吸吮想要吸吮想要吸吮,想要揉捏想要吸吮想要揉捏想要吸吮——我的脑子完全被露骨的欲望占领,简直搞不懂到底从哪冒出来的。

“我说……”女郎一无所知,进一步低头打量我的脸色,胸前的沟壑看来愈发深了。

“嘿咿——”我抱住头,当场蹲下。“快快……快点走吧,求求求……求你了。求你了。”

我拼命压抑住用力猛抓巨乳的汹涌欲望,不知就这样原地蹲了多久,隔了一会儿,我抬头一看,女郎已不见踪影,路上的行人都拿令人不舒服的眼光往我这边看。

我慌忙逃离当场,给田村打电话。

“果然变成这样了啊。”听我说了经过,他语气冷静地说。“由于药物的效果,你不再看到幻觉。但此时渴求巨乳的心情并未得到发散,而是化为潜在意识不断积聚。处于这种状态,一旦看到真正的巨乳,欲望就如同水坝决堤,一口气爆发出来。所以我都说了,不要接近巨乳。看也别看,听也别听,想也别想。这是现在唯一能帮到你的办法。”

“我要扛到什么时候为止?”

“治好为止,还用说。”田村无情地下了结论。

3

之后我也每天过着苦恼的日子。我不得不时刻当心不去看女性的胸部,这自不消说,走进书店或便利店时,也不能挨近杂志角,因为近来的男性杂志封面,几乎无一例外都采用巨乳的偶像艺人。特别是一般认为面向中年工薪族的男性周刊,封面更常摆出乳沟毕露的姿势,稍一放松警惕就忍不住想瞟过去。

在家的时候,除非有特别想看的节目,否则我也不看电视,因为近来的电视节目都被巨乳艺人占领了。我印象中以往这类艺人都只在深夜的综艺节目登场,如今黄金时间自不必说,连白天的节目也非常活跃。即使是NHK电视台,播放电视剧的时候也大意不得,只凭巨乳资本便藉由拍摄性感写真出道的偶像中,就此转型为女演员的情况也日渐增多。

不止如此,连新闻节目也已经没法安心收看,因为巨乳的播音员也并非绝无仅有,尽管她们大都穿着保守的服装,但像我这种眼力极佳的人仍能一目了然。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日本变得如此热爱巨乳了呢?现在我能够赞同田村的观点了,我感到正在形成一种不成文的规则,即根本无视协调性,不管怎样胸部越大越有魅力。是谁造成这种局面的?还是说,是日本男性自己心甘情愿变成这样的?

自然,男人喜欢丰满的胸部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例如昭和初期,据说就有男人以妻子平胸为由提出离婚诉讼。当时男女婚前基本上没有交往,那男人大概也没有见识妻子裸体的机会。那场诉讼中,法官们似乎观察了妻子的胸部,继而以“不认为维持婚姻生活有明显困难”为理由,驳回了男人的诉讼请求。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昭和时代把丰满的胸部称为“豪乳”,一个名叫月亭可朝的落语家令《豪乳的悲叹》这首歌风靡一时,连小学生都会唱。我不清楚这个词是何时开始使用的,查了下广辞苑,里面有明确记载,不过是用平假名标识为“ぼいん”。

确实,往昔胸部丰满的女性也会成为男人憧憬的目标,但应该并不是完全无视协调性。虽然外国男性杂志上也有登载日本人难以想象的大胸女性的裸体写真,但至少人们潜意识中存有“那是外国女性”的但书,并没想要在日本女性中寻求同样规格的巨乳。再者,那些外国模特儿不光胸部伟大,身材也高挑,因此协调性很好。

然而,从某一时期开始,巨乳艺人突然席卷全社会,这是怎么回事呢?

多半这和色情录像脱不了干系。原本巨乳这个词就是出自AV,除了巨乳,还产生了美乳、爆乳等词。

如此一来,通过录像,众多以巨乳为傲的女人让男人们股间膨胀起来的同时,妄想也水涨船高,结果导致现今的状况?还是说AV业界早就看透巨乳将夺取天下,因而早早备齐对应需求的商品?

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这其间也存在巨乳的恶性循环。

为了表现胸部的伟大,就要提出详细的文胸尺寸,这在往昔也是同样。但我想,那时的感觉应该是,A杯=平胸,B杯=普通,C杯=巨乳。另外,D杯应该就等于了不得的巨乳了。

而现在又是怎样?有资格叫做巨乳的,最起码也得E杯吧?感觉已经变成了D杯稍大,C杯普通,B杯平胸,A杯不值一提,不是吗?

我知道日本女性的体格较之过去已经有了改变,但才二十年时间,会有如此惊人的进化吗?为此,我决定给一个女设计师朋友打电话问问看,她过去应该也从事过内衣的制造工作。

“噢,这个啊,有两个理由。一个是日本女性的体格确实有变化,因为饮食结构改变了。”朋友坦率说道。“另一个就是,对文胸的认识改变了。以往当然也有胸部丰满的女性,但她们买不到合适自己的文胸,只能勉强戴戴C杯什么的,对胸部丰满感到难为情的人也很多。现在则因为文胸的形状如果不正好合适,外观就不好看,很多女孩子甚至特意订购外国产的文胸。不过,你怎么会问起这事?”

我随便敷衍了声“没什么”,挂了电话。

是这么回事吗?对丰满的胸部深感兴趣的不光是男性而已,连女性也关心起来了。大家都喜欢乳房。

由此我忽然想到,为什么每个人,特别是男人都喜欢巨乳呢?为什么光是看一眼就想揉捏吸吮呢?

“因为男人有恋母情结,像婴儿一样渴望妈妈的乳房。”有女性这样解释,但果真如此吗?

4

“的确存在恋母情结说,不过并不是权威学说。”田村说。

我来找他拿药,顺便请教那个巨乳爱好的根源问题。

“那权威的学说是什么?”

“哪种学说权威很难断言,不过我倾向于neoteny说。”

“那是什么?”

“又叫幼形成熟,指动物在发育为成体前进行生殖行为的现象,感觉就像蝌蚪进行生殖活动。”

“有这种事?”

“美西螈就是个著名的例子,它在幼体时进行生殖。”

“是嘛。那和巨乳有什么关系?”

“有学说认为,我们人类的进化与幼形成熟有关。根据这种学说,人类即使长大成人,在医学上仍然残存着诸多类人猿幼期的特征,脸上光溜溜没毛好像也是特征之一。也就是说,类人猿的幼仔在完全成年前便进行性行为,产下幼仔,如此循环往复,直到进化为今天的人类。现在你该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吧?”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人类的内心里,永久残留着婴儿时期的要素?”

“说的一点不错。既然是婴儿,当然会渴望母乳,而能提供母乳的乳房,当然是很丰满了。”

“是这么回事吗?”我抱着胳膊低吟。我们渴求巨乳的心理背景中,竟有如此壮阔的来龙去脉,这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

“唔,只是权威学说之一而已。话说回来,你对巨乳的根源这么苦思恶想,亏你竟然还好端端的。心脏没狂跳吗?”

“嗯,什么事也没有。”

这么说来,他之前的确告诫过我,巨乳的事连想都别想。

“可能是你的症状好转了。很好,那就暂时停药,再观察观察情况。”

“这样没问题吗?我会不会又把管理员的秃顶看成巨乳?”

“万一陷入那种状况,你赶紧来这里就行了。不过我想应该没事。”

“要是从此太平就好啦。对了,那能不能看?既然想想巨乳没问题,看也不要紧吧?”

“这个现在还很难说,毕竟看到巨乳的话,刺激太强烈了。为了慎重起见,你再忍耐一下吧。”

那可真受罪啊。这样想着,我还是点了点头。

出了医院,我开始低着头走路。这阵子走在外面时,我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生怕一旦抬起头,就算我无心去看,巨乳的女性也会闯进我眼帘。

但一味低着头很危险,这也是事实。果然,在一个人流如织的地方,我撞上了一个人,响起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啊,对不起。”我保持着低头的姿势道歉。

“不好意思。”对方好像是个女性。

手提包滚到了我脚边,我打算把包捡起来,避开视线递给她,不料她也蹲下身来捡包,胸部的位置比我预想的更低。她穿着套装,里面是塑身内衣,那胸部一下跳进我眼帘,还是相当厉害的巨乳。

我心里怦怦直跳,已经有了当场发作的觉悟。

“谢谢。”她嫣然道谢,随后离去。

目送着她的背影,我按住自己胸口,心想马上就该发作了,但心跳逐渐恢复了平静,脑子也没有感到眩晕。

我做了个深呼吸,打量着四周。又有一个巨乳女性迎面走来,看到她,我也没有发作。

成功了!我克服疾病了——

我的心情顿时大好,昂首挺胸地迈步向前,顺带哼起歌来。这下我终于能恢复正常生活了。

前方有三个女性并肩走来,三人清一色都是华丽的巨乳。看到她们,我也没有发作。书店里的女店员,从咖啡馆出来的女客,等信号灯的OL,无一不是巨乳,看到她们,我的身体也没发生异变。

看到巨乳女警官在取缔违法停车时,我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再怎么说,这巨乳也太多了。打从田村那出来,我就没见过一个非巨乳女性。

有家糕点店以大排长龙著称,今天那里也有很多年轻女性在排队,我边走边眺望那条队伍。

所有人都是巨乳。

5

根据田村的分析,这是幻觉作用以另一种方式表现出来。虽然我依然残存着想看到巨乳的愿望,但通过药物的抑制,稳定在了常识的范围。我不再把秃头看成巨乳,却产生了女性的胸部全是巨乳的幻想。

“怎么办?再吃一阵药看看如何?”

田村这样问我,但我谢绝了。就算是幻觉,周遭触目都是巨乳的情景也不啻置身天国,我可不想轻轻放过这种幸福。

与以前截然相反,现在我出门简直飘飘欲仙。走进咖啡馆,女服务生是巨乳,坐在斜对面的女客乳房也本钱惊人,旁边叽叽喳喳的女高中生们,胸部也丰满得快把制服的扣子撑破了。

不用说,在家看电视时也乐趣倍增。就连以贫乳著称的女艺人,也变身成了写真女王式的爆乳。

“你怎么了,最近情绪高涨啊。”编辑朋友说。

“哎呀,这个嘛,说来话长啦。”

“干嘛神神秘秘的,真不爽。”

我们来到六本木一家夜店,一群少女把我们团团围住,个个都拥有傲人的巨乳。这并不是什么专门搜集巨乳少女的店,唯有对我而言,才是这般美景。

人一心情愉快,什么事都似乎顺风顺水。最近工作也一直很顺手,还交了个女朋友。不消说,她看来也是巨乳。虽然现在还没有肉体关系,但已经约好下次休假来我家玩,到那时大概就能看到她的裸体了。

喝到酒劲上来,说话也不假思索了,我盯着坐在身旁的少女胸部说:“哎呀,你的乳房相当了得呢,乳沟也很诱人。”

那少女略微露出不快的表情,编辑吃吃地笑。

“你这话说的,也太损了点吧?”

“不是损啊,我都忍不住想摸摸看了。”说着,我伸出指尖戳了一下少女的胸部。

那一刹那,丰满的胸部就像抽掉了空气般萎缩了。

“咦,怎么会……”

好过分——说着,少女两手遮住胸部。那平板的胸部别说巨乳,说是B杯都很可疑。

第二天,女友来我家了。她替我下厨做饭,系着围裙的主妇模样十分适合她,胸部不用说,饱满挺拔。

一边品尝她亲手做的料理,一边喝着啤酒,我们都有些微醺了。饭后坐到沙发上,气氛也很好,她朝我偎依过来,胸前的沟壑近在眼前。

她既然做出这样的举动,也就有了相应的心理准备,对此我心领神会。终于可以抚摸巨乳了。

然而只要实际一碰触,幻觉就会消失。倘若她其实并非如假包换的巨乳,我美梦的时间也就到此为止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会喜欢她吗?

只要不接触,她就一直是巨乳,今后也能享受养眼的乐趣,但这种事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

我下定决心,将手伸向她的胸部。就在指尖触到雪白的皮肤之前,她抓住了我的手。

“我说,和我结婚吧?”她微低着头,抬眼望着我问。

“哎?结婚?”

“我不希望抱着无所谓的心态来交往,毕竟已经不年轻了。”

“这个嘛——”

我想起以往有人以妻子平胸为理由诉请离婚的事。

“喂,你觉得怎样?”她催促道。

我低吟起来。要是回答先让我摸摸胸部,她会恼火的吧?——果然。

无能药
1
因为立田说有事和我商量,回公司路上,我顺道去了他的研究室。立田在大学药学系当助教,我们是高中同学,不知为何彼此很觉投缘,直到年过四十的今天,仍然时有往来。
来到大学的研究室,立田像往常那样穿着白大褂在等我。
“特意把你找来,不好意思。”立田看着我说。
“没什么啦,倒是你想跟我商量什么?要是钱的事,你还是另找高明吧。”
“不是钱的问题,不过,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算是。但你放心,我不是想问你借钱,我是想借你的智慧。”
“智慧?”
“你瞧瞧这个。”
说着,立田把一个小瓶子搁到我面前。瓶里装着粉色类似药片的东西。
“这什么玩意?看起来像是药。”我拿起瓶子端详。
“就是药。不,能不能称得上药现在还拿不准,总之,是我最近研制出来的东西。我保证它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全世界再没别人能制造出来。”
我凝视着淡然述说的立田。
“说是制造出了全世界独一份的东西,可你好像并不怎么兴高采烈嘛。这玩意到底有什么作用?”
听我这样一问,他皱起眉头,盯着我手里的瓶子。
“这个嘛,该说它有什么作用才好呢?”
“喂喂,连这个都没搞清楚,不是吹什么全世界独一份,划时代意义的时候吧?你耍我开心呀?”我放下瓶子,心想莫非他根本就没什么正经事要商量。
“我不是开玩笑,就因为搞不清楚它能派什么用场,我才找你来的。就算故弄玄虚,也是没法子。那我就说结论吧:它是一种作用于男性下半身的物质。”
“下半身?你是说那话儿?”我顿时来了兴趣,探出身子。
“就是那话儿。”立田面无表情地答道。
“是吗,原来如此。”我一拍膝盖,但马上又怀疑起来。“不过,要是与那话儿有关的药,已经有相当棒的药物研制出来,时常听说托那些药物的福,治好了性无能,挽救了夫妻关系的事。听你的意思,你研制的并不是那种药?”
“不是。”立田摇头。“勉强要说的话,效果正好与它相反。”
“相反?”
“对。吃了这玩意的话——”立田伸手指向瓶子。“就硬不起来了。”
“哎?”
“根据实验结果,只要吃下一片,二十四小时内面对任何情况都勃起不能,再精壮的男人也别想有丁点动静。它就是这么一种物质。”
“等一下。”我朝他伸出双手示意:“问个问题可以吗?”
“什么问题?”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刚才说的是这个意思:这玩意不是阳痿的治疗药物,而是导致阳痿的药物。”
立田点头。
“你没听错。看来我表达得很清楚了,这是阳痿的诱发剂,我们研究人员叫它无能药。你要不要吃一片看看?”
“免了。”我摇摇手。“你是为了什么目的鼓捣出这玩意?”
“我并不是有意制造出来的,是无心插柳的产物。原本我是打算制造强力生发剂来着。”
我点点头,打量着他的脑袋。才刚过四十,脑袋上已经相当荒凉了。
“是吗,是这么回事啊。吃了这个就会阳痿,作为补偿,会长出又浓又密的头发。”
不料立田却摇了摇头。
“长不出来。对生发没有任何效果,纯粹只会导致阳痿。”
“这样啊……”我抱起胳膊,盯着他看。“能不能再问一个问题?”
“你说。”
“这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场?”
“问题就在这里。”立田探出身子,目光炯炯地向我看来。“我正是希望你帮我想想,这种东西到底能派什么用场。”

2
我在广告代理店当广告设计员,因此什么东西都卖,为了把东西卖出去什么手段都用。不管什么样的手段,只要不被指责为夸大广告就没问题——不,少许指责的话我压根不当回事。
但就算英明神武如我,对立田的这个要求也不禁挠头。
“专利已经申请好了,临床试验的结果也很好,目前还没有发现副作用。伤脑筋的是,找不到愿意签合同的制药公司。他们都讥笑说,即便这种药推出市场,谁会来买啊。”
听了他的话,我在心里点头,确实是那样吧。
当天,我对立田说好歹琢磨看看,便和他分手了。
回到家里,我试着和妻子聊了聊无能药的事,本以为她会不容分说地指责这种药简直毫无用处,她的反应却与我想象的有些不同。
“咦,有这种药呀,很好玩嘛。”
“好玩?”
“是啊。像那种强奸犯,不把他们收监,而是强制一辈子持续服用这种药就好了,一定比死还惨。”
“原来如此。”我钦佩地想,女人的想法果然与男人两样。
“我觉得还有其他很多用处。”
“比如说?”
“一时倒想不起,不过你可以征求意见看看。”
“对啊,还有这一手。”
第二天,我用公司的电脑在互联网的BBS上留言说,有谁想要会引起阳痿的药,请给我发邮件。我本以为应该不会有回信,谁知马上收到一封邮件,吓了一跳。
“我是个二十来岁的男性,长得很丑,还不善和人打交道,如果有这种药,务请介绍给我。我想我将来没可能交上女朋友,恐怕也没机会做爱,尽管如此,小弟弟却精神十足,每次自慰时,都深感空虚。反正都这样了,干脆阳痿算了。我希望如此一来,便可以一心思索人生的真谛,静静了此一生。”
邮件的内容如此灰暗,再次吓了我一跳。这想法何等消极啊!这种人绝对不能给他无能药。自慰时感到空虚什么的,根本是个男人都会有这种感受。况且,哪有不勃起了就会领悟人生真谛这种事。
又收到一封邮件,内容如下。
“如果有这种药的话给我一份。很快就到圣诞节了,有很多人在期待和女朋友共渡一个销魂之夜吧,我要给这种家伙神不知鬼不觉地吃上一片,哦呵呵呵。”
我关了电脑。马上就有邮件发过来,说明都是二十四小时泡电脑的网虫一族,给出正常答案的希望不大。
“你在忙什么?”旁边的玉冈向我搭话。他时常和我搭档工作,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我跟他说了无能药的事,玉冈一听,眼神大变。
“那个药能不能给我一点?”
“咦,你要用?”
“不是我要用,是要给我儿子用。”
据玉冈的说法,他那上中学三年级的儿子一味沉迷于自慰,对复习应考不大起劲。
“内人从儿子的房间里找到了大量的色情书,警告他未免又于心不忍,正发愁该如何是好呢。我想别的时候且不谈,今后学习的时候还是不勃起比较好。”
我觉得玉冈的话不无道理。我们当年做考生的时候,也是为了逃避学习而致力于自慰。
我把从立田那弄来的无能药给了他三片,叮嘱他反馈效果。
两天后,玉冈一脸郁闷地来到我这里。
“那个不行啊,起了反效果。”
“不管用吗?”
“不是,我哄儿子说是维生素片让他吃下去,药看来很有效验,可是却事与愿违。”
“怎么了?”
“自慰好像确实不自慰了,可老是磨磨蹭蹭地,一点学习的心思都没有。看样子他是为了转换心情才自慰的。”
“原来如此,倒也可以理解。”
“是啊。我也想起来一个理论,据说年轻的时候不妨适度自慰。我不会再让他吃那种药了。”
“也好。看来,那种药果然没用场啊。”
“那倒未必,也有人对它感兴趣呢。”
根据玉冈的说明,此人是我们一家客户公司的社长夫人。昨天在晚会会场碰到她时,玉冈随口向她提起无能药的事情。
“本来是当笑话讲的,但她似乎异常关切,说是不拘多少钱都买。”
“当真?”
“反正已经和她约好今天见面,你也一道去吧?”
不用说,我们当下一起步向约定碰面的地点。

3
那位社长夫人我也很熟悉。就在前不久,她还在银座当女招待,与年近七十的社长相差四十岁以上。得知两人结婚的消息时,谁都认为她是冲着财产去的。
“明人不说暗话,我结婚图的就是财产。”和我们一见面,年轻夫人便满不在乎地说道。那浓艳的化妆和暴露的服装也都是老样子。
是吗,是这样啊。我们只得随声附和。
“因为听说他那方面已经不中用了,我觉得若是那样也还合算。谁想到老头子最近开始跑起医院。现在不是有很多治疗阳痿的药物吗,好像只要开处方就能搞到。要是老头子吃了那种药就糟了,我就得陪他上床。”
“可是,你们是夫妇啊。”玉冈委婉地说。
夫人不悦地吊起眼梢。
“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见?都说了我是冲着财产结婚的吧?根本就没有陪老头子风流的心情。要是他那把岁数还精神起来,我就倒霉了。所以我才要跟你买那种药。废话少说,把药给我吧。钱我拿给你。”说着,夫人从香奈儿皮包里取出厚厚一叠钞票。
我把带来的药全部给她后便告辞了。我和玉冈面面相觑,苦笑不已。
“真叫人吃惊啊,无能药竟然有这种用途。女人好可怕。”玉冈的声音里混杂着钦佩和畏惧。
“原本以为对妻子来说,丈夫不中用了乃是个重大问题,没想到也有例外。我又长见识了。”
“但这属于极端的例外,只有为钱结婚的女人才会有这种需要吧。”
“是啊。不管怎么说,正派的妻子是不可能想要无能药的。”
但这种想法一回家就烟消云散。妻子一看到我便说:“老公,把无能药给我。”
“怎么啦,突然想要这个?”
“有重大事件发生,无论如何必须用到这个药。这是为了助她一臂之力。”
客厅里坐着一位女性,妻子介绍说是她的朋友,名字好像叫早纪子。
“早纪子的先生啊,看来在外面有女人,经常借口有应酬,很晚才回家,实际上是去和情人幽会。对方是个比她先生小二十岁的小姑娘。你有何感想?”
我刚刚才见过为了财产,与比自己大四十岁的老人家结婚的女人,听到这种事一点也不觉惊讶,但我还是附和说:“那可够受的。”
“早纪子说,她虽向先生提议不如离婚算了,但毕竟已有了孩子,不希望家庭离散,所以她来找我商量,怎么想个办法,让先生和那情人分手。”
“抱歉打扰府上了。”早纪子歉然地低下头去。
“哪里,没什么啦……不过,为什么需要那个药?”我问妻子。
“你反应真慢。当然是看准老公要去偷欢的时候,把药悄悄给他吃下,这么一来,你想后果会怎样?”
“会怎样……那就勃起不能了吧……喔,原来如此!”
我恍然大悟。
“好主意吧?那样老公就没法和年轻情人翻云覆雨了。一次两次还可以推脱说今天累了,次次如此,可就打趣不出来了。要不了多久,对方铁定会想,这阳痿大叔搞什么嘛,和他一刀两断了。”
“……的确是条妙计。”
我同时心想,也是条毒计。
“懂了吧?那就把无能药拿来。”妻子伸出手。
“等等。我手边的已经全部卖完了,明天我再跟立田拿点,不过恐怕不可能是免费的……”
“请问那种药价格多少?”早纪子抬起头望着我。“多少钱能卖给我?”
“这个啊,我要和药的制造者商量后才能决定……”
早纪子的眼神十分认真。看到她的眼神,我感到这是个新的商机。

4
“为老公花心而烦恼女性的喜讯!
划时代的花心防止药问世了!不论多么棘手的关系,只消与本公司接洽,立即为您解决!
无能药研究所”
我和立田在酒吧里举杯庆祝。
“找你商量真是找对了。不愧是广告设计员,我都想不到竟然这么有赚头。”
“不过我也没料到反响这么热烈。总之赶紧大量生产吧。”
“我知道,但实验室的制造量有个限度,得找有大量生产能力的机构火速制造才行。”
“务必快快制造出来,资金的事不用担心。”我拍着胸口。
把无能药用在防止男性花心上,这一定位效果正如所料,刚在互联网上打出广告,订单就蜂拥而至。立田那边好像也有制药公司主动前来咨询。
“听说我妻子那个朋友的阳痿作战也已大功告成,顺利把老公抢了回来。不过与其说是抢了回来,不如说是老公被情人抛弃了。”
据妻子说,早纪子的先生已经彻底安分了,现在每天早早就回家。
“可是一旦无能药名声在外,做丈夫的早晚会知道,那不就会提防着不吃这种药吗?这一来,太太们就得琢磨偷偷给丈夫下药的方法,也很麻烦啊。”立田说。
“话不是那么说,事实正好相反。”
以早纪子为例,先生有饭局要晚回家时,出门前会让他服下无能药,但听说并不是设法瞒骗,而是坦坦荡荡地说着“这是无能药”递给他。
“做丈夫的不可能拒绝,因为按理在外面不需要勃起。能够拒绝的情况只有一个。”我竖起食指:“那就是丈夫说‘今晚想和你亲热’的时候。”
“原来如此。”立田猛点头。“也就是说,只要拒绝,当晚就必须和妻子温存一番。”
“就是这么回事。无能药可说是操控丈夫勃起的魔法药。”
“所以订单纷至沓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我们再度干杯。

5
然而喜悦转瞬即逝。从某个时期起,订单开始锐减,但我觉得不是无能药本身有什么问题。
“搞不懂啊。无能药的效果只能维持二十四小时,要防止丈夫的花心,照理只有持续购买才对……”立田也是一头雾水。
“有类似产品推出吗?”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但没有情报表明有类似产品贩售。签约的制药公司也感到不可思议,推迟了生产计划。”
“真是古怪。总之再分析看看。”
我去公司找玉冈商议,听我谈到无能药滞销,他露出意外的表情。
“咦,是这样吗?我周遭着实听到不少为了防止男友或丈夫花心,使用无能药的事呢。这个且不说,”他压低声音:“连我太太也买了。”
我吃惊地回瞪住他。“真的?”
“我真是输给她了。”玉冈苦着脸。“因为去单间浴室(注:提供性服务的洗浴场所,日本风俗业的一种)的事败露了,现在只要去接待客户,早上一定让我吃无能药。你那朋友还真是炮制了个麻烦药物,托它的福,客户惬意享受洗浴的时候,我只能悲惨地靠喝茶看漫画打发时间。”
我心想那确实可怜,但现在不是同情他的时候。连我身边都有无能药的用户,可见无能药的需求量应该并没有下滑,既然如此,为什么订单会减少呢?
我满心烦恼地离开了公司。这种日子需要调节下心情,我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号码。对方立即接起电话。
“喂,你好。”传来桃子可爱的声音。
“是我。一起吃个饭吧?”
“好啊。”
定下见面地点后,我挂了电话。桃子是在六本木上班的酒吧小姐,她本来是个没名气的模特儿,但单靠那份工作无法维持生计,便在酒吧做兼职。因为在某个广告工作中用她当过模特儿,之后关系就日渐亲密。
与桃子碰了头,我们一起步向餐馆。一边吃着意大利料理,一边和她谈起无能药的事情,她也知道那种药的存在。
“因为那种药,我的好几个小姊妹都被解除了情人契约。大叔们老实起来固然好,但为此困扰的人也很多呢。”
“你是说站在情人的立场上,男人变本分了是个很要命的问题?”
“是啊,无力风流的大叔是不需要情人的。”
“原来如此。”
看样子无能药在我们始料未及的方面,对男女之间的关系造成了种种影响。如此一来,订单的减少就更显得不可思议了。
“你没事吧?太太没要你吃无能药?”
“我没问题,因为我瞒得滴水不漏。”我微微一笑,喝了口葡萄酒。
吃完饭,我们像往常那样去桃子的公寓。她的房间是个单间,但相当宽敞。
我正等着她洗完澡出来,手机响了,是妻子打来的。我慌忙走到阳台上接听。
“喂,是我。”
“啊,老公,今天早上有件事忘了跟你说。”
“什么事?”
“你今天早上喝了咖啡吧?”
“喝了,怎么了?”
“那个咖啡啊,”妻子顿了一下,然后说道:“里面掺了无能药。”
“咦?”我的手机差点掉下来。“掺了无能药……怎么会做这种事……”
“因为我担心你嘛。你可没保证过绝不花心吧?”
“说说说……说什么傻话啊,我怎么可能拈花惹草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也不是起了什么疑心,只不过为了慎重起见。我想你今天一整天都勃起不了了,不过尽管放心,并不是得了阳痿。”
“是是……是吗。说起来,我今天完全没那种兴趣呢,忙得团团转,连想都没想过。”
“好了,我就是跟你说这件事。”妻子自顾挂了电话。
我拿着手机呆站在阳台,视线不觉向自己的下腹部望去。
走进房间时,桃子刚从浴室里出来,丰满的身体上只裹着浴巾。要在往常,光是看到她这撩人模样,我就会情欲勃发。
“怎么了?发什么呆呢?”桃子朝我凑过身来。
可我的下半身毫无变化,丁点动静都没有。
“不好意思,我先回去了。”我说。
“咦,怎么回事?”
“突然想起有事要办,下次见吧。”说着,我匆忙离开了房间。
我在公寓前叫了计程车。坐在车上,我禁不住叹了口气。
至今为止我一直在向别人介绍无能药,自己却从没服过。事到临头才知道,效果还真是立竿见影。这样一来,就没法在外偷欢了。
话说回来,妻子是什么时候搞到无能药的?要购买必须通过网上下单,她应该不会用电脑才对。还是说,是早纪子给她的?
我正百思不解时,手机又响了。这回是立田打来的。
“我知道无能药订单减少的原因了。”他说。
“什么原因?”
“答案在网上一个名叫‘节约生活’的网站里。那儿这样写道:‘如今热议的无能药,其实不需要买那么多。只消一开始给先生吃真正的无能药,过些日子把面粉揉成团,用食用红上色,骗说是无能药给先生服下,也能收到同样的效果。各位不妨试试看。’怎样,明白了吧?”
“什么?这么说,是主妇们炮制了假无能药?”
“看来是这样。也就是说,让丈夫误以为自己服了无能药,从而阻碍男性的勃起功能。利用的是所谓的安慰剂效应。”
我不禁低吟起来。就算是为了节约,可是竟然想得出那种招数——
“除了造假药,主妇们还发明了种种花样翻新的办法,其中最厉害的一种,甚至不需要花费半点时间金钱。那个办法就是,在丈夫饮食过后,告诉他刚才的食物里下了无能药。如此而已。”
“咦?”
“那样故弄玄虚,效果几何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对无能药而言情况危急。因为药的名字和效果广为人知,反而使无能药本身没了用处,这可太讽刺了。我现在就去和制药公司的人商讨对策。”
“这样啊……那就拜托你了。”
挂断电话后,我再次望向自己的股间。
可恶,妻子刚才的电话一定就像立田所说的,是打着无能药的名堂来吓唬我。她察觉了我的花心,看准绝妙的时机打来电话。
我想吩咐司机调头返回,既然实际上没吃无能药,就可以和桃子好好享受一个夜晚了。
但正要出声,我又咽了回去。
是真的吗?妻子的台词真的只是在虚张声势,实际上我并没吃无能药吗?
万一确实吃了就糟了,那会在桃子面前酿成奇耻大辱。倘若床上表现拙劣,只怕会被她厌烦。
我避开司机眼光,悄悄抚摸股间。要是能勃起的话就没问题了。
然而我那话儿依然蔫头耷脑,连一点勃起的苗头都感觉不到。越是心焦地想设法勃起,股间越是使不上劲。我想起以前曾听说,阳痿患者之所以患病,大都源于万一勃起不了该怎么办的强迫观念。
我把手从股间拿开。事到如今,到底是药的效力还是安慰剂的效应我已经一片茫然,但有件事是明摆着的:还是放弃今晚和桃子缠绵的打算比较好。
我再次深深叹了口气。立田刚才说,故弄玄虚的效果有几分不得而知,但要我说的话,效果绝大。
男人真是种脆弱的生物啊。

显微眼

译者按:这篇既没有精妙的创意,也没有迭出的逆转,曾经令我觉得相当无趣,但翻着翻着,愈来愈觉得,看似奇幻的设定中透着强烈的现实感,实在无法一笑置之。

不知道为什么,翻译中我常常想起以前看过的倪匡科幻小说。不老不死、隐身、预知未来,这些都是多少人、多少年向往的特异能力,但在倪匡的笔下,你却会突然发现,哇,原来其实一点都不好玩,简直很无聊、很悲惨。(比如,预知未来的人,每天的生活就好像在看昨天的旧报纸。)

译完搁笔,环顾四周,周围的世界明亮、洁净而美丽。不禁暗庆,幸好自己没有一双洞烛幽微的眼睛。

1

早上醒来,正要起床,我突然发现周围影影绰绰的,就像弥漫着浓雾一般。我揉揉眼睛再看,依然是这样。我心想,难道是眼睛出问题了?我不住眨着眼睛,察觉到一个奇异的现象。

弥漫在空中的并不是雾气,而是别的什么。形容成颜色淡得若有若无的烟,或许比较好理解。

我急忙从床上跳起来。就在这时,不知什么白白的东西涌起来,瞬间就笼罩住了我的身体。
“哇!失火了!”

我穿着睡衣爬出房间,一边爬一边使劲抽着鼻子。到底哪里起火了?什么东西烧着了?

但我完全没有闻到焦糊的味道。看来着火的不是这间卧室,而是其他地方,只是烟先飘了过来?就算这样也很危险,我住在十层公寓的七楼,弄得不好,逃都来不及。我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火烧摩天楼》,就因为一开始只是小火,人们掉以轻心,结果被困在超高层大楼里,死伤惨重。

烟雾淡了一些,我站起身,走到厨房里看了看,果然一点火星都没有。我一个人生活,很少开火做饭,烧水也是用的电热壶,本来也不太可能起火。

我走到玄关,想去看看外面的情况。刚要伸脚去穿鞋,我又发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黑皮鞋上薄薄地积了一层灰。我心想,真怪啊,这可是昨天才开始穿的新鞋。

迈出脚步的瞬间,啵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冒了上来,看起来像是蒸汽,和刚才起床时涌上来的白白东西很像。我觉得应该是灰尘,但还是有点不对劲。如果灰尘浓厚到这个程度,一吸到肯定就会被呛住了,但我却好端端的,一点都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我走出门去查看,只见走廊上也弥漫着淡淡的烟雾,但周围静悄悄的,动静全无。今天是周日,公寓里不可能一个人都不在,要是真的起火了,一定会乱成一锅粥。

我决定搭电梯下到一楼看看。这时,有个女人从六楼上到七楼,那是个中年女性,穿着白毛衣,手上抱着一只白猫。我们这栋公寓是允许住户养宠物的。女人看到我身穿睡衣,脚登皮鞋,不伦不类地站在电梯口,满脸都是不快的表情。

但我也一样不痛快。那女人抱着的猫,身上一直在飘散出什么东西。每次女人一抚弄猫,那东西的量也随着增加。我定睛细看,原来那是猫毛。猫的全身覆盖着无数脱落的细毛,只是由于静电的作用才勉强挂在那里,但不知怎么一来又四处飞散。我紧贴着电梯墙壁,尽可能离猫远远的。

到了一楼,我隔着玻璃眺望公寓外面,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形。人行道上,一些年轻人来来往往。

我走到公寓外。二月正是寒冷的时候,我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冻得皮肤都发痛。但一看到眼前的情景,寒意霎时被吹得无影无踪。

四周全都裹在深灰色的雾气之中。雾气弥漫在道路上,顺着大楼的外壁蔓延过去,将周遭的建筑物悉数吞没,风一吹,雾气便飘摇不已。

有几辆车从我眼前的路上开过,车尾都拖着一个大大的固状物,仔细一看,其实不是固状物,而是烟。汽车的排气管就像蒸汽机车的烟囱一样,不停地冒着烟。充斥在周围的烟雾,看来就是来自这里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车子的引擎都坏了?

不可能有这种事。更不可思议的是,路上的行人好像一点都没发现这种状况。

“你怎么了,穿成这个样子站在外面?”后面有人问我。

我回头一看,是公寓的管理员,他正在公寓前扫地,扫帚一扫下去,就扬起大量灰尘,像倾盆大雨般落在他身上,但他却依然笑眯眯地扫着地。

“你在干嘛?”我问。

“干嘛?当然是在扫地啊。把玄关扫得干干净净的,心情也舒畅。”说完,管理员拿出香烟,点上一根。

紧接着,他像一头怪兽般,吐出了一条巨大的烟柱。

2

“是吗,这种症状出现在你身上了啊。你已经二十八岁了,或许也该出现了吧。”

听我原原本本说了事情经过,老爸看着我感慨地说。我这边是心事重重地倾吐烦恼,他的口气却悠哉得很。

老爸是个眼科医生。昨天突然发生的怪事让我不知所措,但我也发现看到那种怪异现象只有我自己而已,于是来到老爸的医院就诊。

“你刚才说症状,那果然是种病喽?”

“说是病可能并不恰当,不如说是特异体质,总之把它当成一种超能力就对了。我本来也想,总有一天要告诉你,但实在很难解释清楚。”

“这么说,老爸你早就知道我会变成这样子了?”

“不,我并没料想一定会发生在你身上。我们家族虽然遗传这种体质,但概率很低,好几代才出一个。我过世的父亲,也就是你爷爷,也拥有这种能力,而我就没有出现。”

我不太了解爷爷的事,因为我记事时他就已经过世了。虽然存有照片,但从照片上完全看不出他的长相。不管看哪张照片,他都戴着超大的口罩,架着眼镜,所以我一直以为爷爷眼睛不好,还老是感冒。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

“用一句话来解释,就是你有能力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细微颗粒。你觉得周围看起来雾蒙蒙的,其实是因为空气里悬浮着各种粉尘。你还说,从床上跳起来时腾起白白的雾气,其实那就是所谓的室内尘埃。车子排出的废气最终也会汇集成微粒,在你眼中看出来就成了烟雾。”

“别人抽烟时,我看起来也像是吐出了一股烟雾。”

“是吗?”老爸歪着肥短的脖子,“普通人只在烟刚刚呼出,微粒还在密集状态时才能看到,但你在烟已经相当稀薄时仍然能看到。”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也不是很清楚。实际上我之所以当了眼科医生,最初的目的就是为了研究这种现象。不过我也仅仅只知道,你可以感知到光以外的事物,大概是一种电磁波。你能接收到各种微粒发出的电磁波,并产生类似看到的感觉。”

对于文科生的我来说,电磁波这种字眼就像东风过耳,有听没有懂。

“理论就免了,总之你快帮帮我。”

“帮帮你?什么意思?”

“就是帮我恢复正常啊。像这个样子,日子多难熬。”

“不好意思,我确实无能为力。因为发生的原因不明,也就没办法治疗。你就把这当成宿命,死心接受好了。我刚才也说过了,这并不是病。爷爷也曾经说过,习惯了之后,还蛮有趣的,用处也很多。”

“别说这么轻飘的话!老是看到怪怪的东西,简直麻烦死了。你好歹也是个眼科医生,总不能不帮病患吧?”

“真是败给你了。”老爸搔了搔头,斑白的头上立刻有东西四下飞散,好像是头皮屑和掉落的头发。

老爸砰地一拍手,“那你就戴眼镜吧。“

“眼镜?”

“是啊。玻璃和塑胶制品可以屏蔽那种特殊的电磁波,戴了眼镜后,你应该就看不到微粒了。”

听老爸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透过玻璃看公寓外的景色时,的确和以前看到的一样。

“什么嘛,明明眼睛好好的,还得戴眼镜?”

“你可以把它当成一种太阳镜啊。爷爷在世时,平常也都戴着眼镜的。不过务必要让我给你做一次精密检查,千万不要找别家医生,我绝不容许大好研究机会被别人抢走。”

或许是找到了难得的研究材料很开心,老爸乐呵呵地笑了。

我是上班时间偷跑来医院的,离开医院后,我马上赶着回公司。我工作的公司在大手町。

路上的计程车一边飞奔一边喷出蒙蒙烟雾,我招手叫了一辆,坐到车上。可惜这不是禁烟车,车里充满了上一个乘客留下的烟雾。但老爸说的没错,当我隔着车玻璃眺望外面的风景时,一切都与往常无异。

公司里有空调和通风设备,废气带来的污染很轻微,但空气也并不清澈,一有人走动,地上就腾起淡淡的烟雾,而大家都满不在乎地在烟雾中走来走去。以前的歌曲节目里,歌手脚下常会涌起干冰制造的舞台烟雾,我看到的情形就和那很像。

我来到前台。那里并排坐着两位接待小姐,从我这边看过去,左边那位就是我的恋人由美。由美见我过来,嫣然一笑,脸边萦绕着浅黄色的薄雾,右边那位也同样如此,只是薄雾的颜色有点不同。

“工作时间还偷偷补妆了吗?”我歪着嘴促狭地问。

“真没礼貌,当然没有了。”她有点发慌,旁边的同事则心虚地低下了头。

“瞒我也没用哦,你应该扑了粉底。”

听我这样说,由美看了看四周,确认没人后,朝我凑过脸来。

“你看到了?”

“没有,不过我就是知道。不说这个了,今晚一起吃饭吧?”

“好啊。”

“那就老地方,七点见。”说完我就离开了。

回到办公室,那里依然在举行火祭。

说火祭当然只是个比喻,其实是因为办公室的一个角落放出大量烟雾,看起来活像正月火祭时大烧门松和注连绳(注:新年时挂在门前取吉利的稻草绳),我就随便这样叫了。今天早上第一次看到时,惊得我直跳起来。

火祭的源头是吸烟区。公司里实行吸烟区与无烟区分开的制度,在每间办公室都专门设置了吸烟区。虽然一般都设在通风口旁边,但烟枪们喷出的烟雾太多了,通风口根本疏散不过来,超过处理能力的烟雾就飘向远处的座位。讨厌吸烟的人一直要求把吸烟区移到办公室外面,我现在终于明白原因了。

我坐到座位上开始工作,这时,对面的铃木纪美子伸手端起纸杯。从杯子里冒出氤氲热气,一看热气的颜色,我就知道里面泡的是红茶。

铃木纪美子是我们部里首屈一指的美人,要不是我已经有了恋人由美,说不定也会去追她。不过由美品行可靠也是出了名的。

纪美子忙着工作,没有搭理我。我看着她,不禁觉得很惊讶,因为她也有补妆的痕迹,而且从肩到颈,萦着淡得似有若无的蓝色薄雾,我暗想那究竟是什么啊,但是想不出来。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纪美子一脸讶然地问:“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低下头。其实我很想打趣说,你还是那么漂亮啊,但这种话如今已经有性骚扰之嫌了。

火祭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时,一个身形高大的秃头男人出现了。他虽然有着人的形体,但全身都笼罩在黄褐色的烟雾里,轮廓模糊不清。不过随着他大步走过来,烟也逐渐散开,烟雾里的人影终于清楚显现出来,原来是我们课长。

“喂,那份报告书怎么样了?”课长一看到我就威严地问。他周围的烟雾已经消散了一大半,但身上的西装却从本来的灰色变成了有点脏脏的咖啡色,可能是因为烟雾的微粒仍然附着在上面。他的脸和光秃的额头也比平常要黄,应该是头皮和脸上油光发亮的皮脂和烟粒混在一起的缘故。

“我现在正在写。”

“快点写出来,明天的会议上一定要用。”说完,课长重重坐到旁边的座位上,跟着就打了个大喷嚏,我急忙一闪身,因为我看到课长的嘴里喷出大量浑浊如沟水的微粒,其中还有颜色特别浓重的结块,应该是一小块痰。

课长吐出的唾液和痰的微粒像花洒般在空中飞散,大部分都落在前面的纪美子身上,尤其是她手上的纸杯,溅进了好些痰的微粒。但她似乎什么也没发现,仍然津津有味地喝着杯中的红茶。

课长显然也不知道自己刚才干了什么好事,自顾看起了文件,但朝我背后看了一眼后,他马上站起身来。

出现在我背后的是公司的常务董事,有名的花花公子。

“这次公司高尔夫球赛的干事是你吧,我正好有点事,就不参加了。”

听了常务董事的话,课长直立不动地肃然回应,西装和脸又都笼罩在黄褐色的烟雾里。

随后我发现了常务董事身上的异变。他穿着雪白的上衣,但胸口处却悬浮着淡淡的蓝色微粒,看来像是古龙水。我又看了看纪美子,她颈边的蓝色薄雾,颜色与常务董事身上的一模一样,而且她看起来正在竖起耳朵细听常务董事和课长的对话。我想常务董事缺席高尔夫球赛的原因,说不定是为了和情人秘密偷欢。

习惯了之后,还蛮有趣的,用处也很多——我不禁想起谈到我这种能力时,老爸说过的话。

3

骗人的吧!简直不敢相信!真的吗?——听了我的话,由美一连发出了好几种惊叹。当时我们正在一家意大利餐厅共进晚餐。

“是真的。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我也做梦都没想到。”

“真是不可思议啊。”由美不住眨着眼睛。她的颈边悬浮着一圈淡粉色的气体,就像土星的光环。我注意了一下,那应该是香水,看来是由美在约会前喷上的。

我的特殊能力似乎越来越强了,今天早上之前还只能看到烟雾的微粒,而现在连空气里的不纯气体也能看出来。
料理上来了,服务生替我们的高脚杯里斟上葡萄酒,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刚买的平光眼镜戴上。

“戴上这个,我看东西就正常了。”我告诉由美。

但由美显得不太高兴。

“总觉得好象变得陌生了,心里有点不踏实。和我在一起时就别戴了吧。”

“咦,是这样吗?”我摘下眼镜。

送来的料理上散发出大量的水蒸气、各种食材气味的成分、油和调料的微粒,在我看来餐桌上就像笼了层薄雾,高脚杯里也有什么东西咻咻地冒出来,我发现那是葡萄酒的酒精成分,便慌忙咕嘟一口喝干。再环顾一下四周,我不由得兴致大减。空气里飘荡的灰尘多得吓人,源源不断地堆积在精心烹制的料理上。灰尘无处不在,餐厅的墙壁、天花板、地板,人的头发、衣服,全部都是灰尘的源头,就连服务生身上笔挺的上衣,看起来也脏得十足就像流浪汉的行头。

“不行,这种环境里我一点胃口都没有。”我重又戴上眼镜。

我向诧异的由美解释了苦衷,一听我的描述,她也食欲全消。

“原来我们是在这么污浊的环境里吃饭啊?”

“只要看不到就没关系。”虽然这样说,我还是不想动筷子,刚才看到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从那天起,我就变得离不开眼镜了。不但吃饭的时候必备,做其他的事的时候,如果不戴上眼镜,也会在意周围散发出的气体、烟雾之类,缩手缩脚什么都不想碰。由美虽然一开始不喜欢我戴眼镜,但后来也称赞说“很适合你呢”。

可是一天早上,我搭公司电梯下楼的时候,不小心把眼镜摔落在地,镜片当场碎裂。因为我的视力本来没问题,所以根本没有备用品,于是那一整天我都忍耐着没有眼镜的生活。

很久没有透过肉眼去看这个世界了,眼前的情景让我目瞪口呆。整个世界都充斥着来路不明的气体,几乎所有的物体都有微粒散发出来,来往的人们衣服上、随身物品上都飘散出不知什么东西,浑浊不堪的空气从口、鼻和皮肤进入每个人体内。就连他们的头发上都有东西飘散出来,特别是女性的脸,散发出的气体颜色真是丰富多彩。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座位上。虽然我也想走快一点,但眼前老是雾蒙蒙一片,看不清楚。

办公室里,课长正在电话里嚷着什么。他的嘴里飘出浅茶色的气息,我霎时就知道他昨晚吃了大蒜。

课长的气息在空中扩散开来,随着空调送出的风往外飘出。我急忙站起身,躲开他的气息,但对面的铃木纪美子仍然坐在原地。正当她对着电脑沉思时,课长的气息飘到了她脸边,她马上表情大变,难受得脸都扭曲了,接着露出憎恶的眼神四下张望。发现气味的源头是课长后,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捏着鼻子站了起来。

课长的气息缓缓飘荡着,移向了其他职员的方向,他们一个接一个露出了不快的表情。从各人的表情来看,座位离得越远,到达时间越长,气味也会越来越淡。课长丝毫没发现部下们正一脸怒气地瞪着自己,仍然大剌剌地讲着电话。

一个女职员从抽屉里拿出喷雾,对着空中咻地一喷。那看来是芳香剂,周围的人都偷偷拍手叫好。

芳香剂的雾气瞬间弥漫开来,最后飘到了我这边,甜美的香气传到我的鼻腔深处。那气体在我看来是非常刺眼的粉红色,但每个人都畅吸着这样的气体,浮现满足的笑容。

到了午休时间,我前往公司的屋顶平台。每天在这里享用由美亲手做好带来的便当,是我最大的乐趣。虽然现在天气寒冷,我还是照样来屋顶平台,因为我觉得这里的空气比室内要干净一些。

我们两人并排坐在唯一的长椅上,由美拿出橙色的塑料便当盒。

“你看,今天有特制的明太子饭团哦!”由美打开盒盖,向我展示里面的内容。

“是嘛,这个看起来很诱人啊……”

我伸手去拿饭团,却在中途僵住了。

饭团的表面染上了橙色。这颜色从哪来的,我立刻就知道了。是塑料饭盒的成分有极轻微的溶解,附着在了饭团上。当然,由美是看不到的。

“怎么了?觉得不好吃么?”由美不安地问我。

“没那回事,我开动啦。”我拿起一个饭团,尽量不去看它,大口吃了下去。饭团很可口,味道也一如往常。

“对了,忘了倒茶了。”

由美拿出水壶。那水壶和便当盒是一套的,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把茶倒进白色的塑料杯里,说了声“给,喝吧”,朝我递出来。

“谢谢。”我伸手接过,看了看杯子里面。

正如我所料,茶水浑浊发白。我看得出,是白塑料杯的成分混在了茶水里。

我闭上眼睛,一气喝了下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我戴着眼镜,我就会毫不知情地欣然喝下了——我这样告诉自己。证据就是,茶的味道其实一点都没变。

“好吃吗?”由美问。

“好吃,和平常一样好吃。”我继续吃着混杂了塑料微粒的便当。

4

隔天是周日,我陪由美去都内的某所小学,观看她侄女参加的合唱比赛。

“听说这所学校是新建成的,特别气派喔。”由美开心地说。

她说的没错,学校确实很漂亮,外墙雪白得简直耀眼生辉。我们前往合唱比赛的会场所在地体育馆。

虽然合唱比赛全校学生都会出场,前来观赏的学生家长却寥寥无几。我提出这个疑问时,由美歪着头,这样回答我。

“听说有很多学生身体不好请假了。不过原因好像并不是流感大爆发,而是这所小学的水准很高,跟不上进度,干脆就不想来上学了。听说那些请假的孩子在家里可是活蹦乱跳呢。还有的孩子抱怨一打开教材就头痛,所以应该是精神方面的原因。”

我觉得由美的话很有道理。

“我去下洗手间。”说完,我离开了体育馆。

所有人都聚集在体育馆里,教学楼空荡荡的,随便乱串也不会有人过问。我上楼去洗手间,中途随手摘下了一直戴着的眼镜。

我的眼前霎时一片灰色。

准确说来不是灰色,而是各种色彩混在一起后显示出的颜色。我凝神细看,发现是红、蓝、黑、橙等颜色的气体分子在空中混为一体。

走廊铺的是近来很少见的木地板,上面打了一层蜡。但从蜡层上喷涌出浓厚的灰色蒸气,我想起一种说法,蜡里含有有机磷。

墙壁和天花板也都有淡淡的气体飘出,那种气体我很眼熟,是甲醛。

我推开旁边教室的门,里面也充满了蜡层的蒸气。不止如此,空气里还四处飘荡着桌椅上使用的涂料的颗粒。墙上贴的时间表也有气体飘出,因为那是用万能笔写的,应该是笔迹里含有的溶剂挥发了出来。

讲台上放着一本语文教材,我翻开来看了看。

油墨的蒸气扑面而来,事实上,鼻孔也受到了油墨的刺激。我想起自己做小学生的时候,每次翻开崭新的教材,闻到油墨的气息,心里都雀跃不已。不过,那样大大咧咧真的好吗?有的孩子抱怨说翻开教材就头痛——由美的话又在我耳边回响。

我出了教室,走进附近的洗手间。洗手间里有一个地方一直散发着花花绿绿的蒸气,我定睛一看,原来那里悬挂着除味剂。

走出教学楼后,我不由自主地又迈向花坛,因为我看到那一带飘荡的气体颜色险恶。走到近旁仔细看了看,我终于知道那是什么了。是喷得到处都是的除草剂。

“你干嘛去了,上个洗手间也这么久。”回到体育馆后,由美气冲冲地说。她几乎全身都散发出化学物质的气体,连涂的红指甲也袅袅生烟。

“没什么。”说着,我戴上眼镜。

合唱比赛比我想像的还要冷清。就像由美说的,很多学生缺席,出场的学生们看上去也有些没精打采,就好像被什么摄走了精气一样。

“对不起,今天的比赛没什么意思。”回来的路上,由美向我道歉。

“没关系,再说我也开了眼界。”

“开了眼界?什么啊?”

“这说起来就多了。”

“是嘛。”

话音刚落,由美连打了两个喷嚏,她伸手捂着鼻子。

“糟糕!”

“怎么了?”

“每年的老毛病。看来春天快来了呢。”

“是吗?”

我摘下眼镜。

黄色的烟雾正在缓缓覆盖整个城市,看上去就像海啸一般。烟雾无休无止地从空中飘落。

黄色的微粒从我眼前掠过,飘向由美的方向,然后被她小巧的鼻孔吸了进去。

“阿嚏!阿嚏!阿嚏!”由美不停地打着喷嚏,眼泪直流。

“你不要紧吧?”

“怎么可能不要紧!”

话虽这样说,到底她准备周到,平时包里就备有口罩。她戴上口罩,又架上透明的护目镜。

“花粉最讨厌了,要是没这种玩意就好了。”

我对花粉倒不过敏,真是幸运——在心里嘀咕着,我戴上了眼镜。但我还是心想,今后我最好也戴上口罩。这当然不光是为了抵御花粉。

说起来,过世的爷爷也是戴着口罩的。

钟情喷雾

1 午休前的屋顶平台上,隆司作出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搏。他的眼前是庶务科的亚由美,是他把她叫到这里来的。 隆司盯着亚由美的嘴唇。就在几十秒前,他向亚由美提出交往的请求,亚由美的表情并不太惊讶,可能早就从他的态度有所察觉,而把她叫到这个地方,要说什么事大体也心里有数了。 虽然不惊讶,亚由美也没有露出喜色,低头不语,似在沉思。稍后,她抬起头,说出的台词对隆司而言不啻悲剧,虽然他也料到了几分。 那台词是——抱歉。 “我不讨厌川岛先生,但说到交往啊,做恋人啊,总觉得有点勉强,没有那种感觉。就像现在这样,做关系融洽的同事不是也很好嘛。” “可是……那先作为朋友交往如何?”隆司不死心地说。 亚由美笑了。 “我们现在不就是朋友吗?大家一起出去玩玩什么的,完全OK。好了,我回去啦。”说着,她迅速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背影。 不久,钟声响起,宣告午休开始。隆司兀自呆站在屋顶平台上,怔怔听着钟响。 回到公司时,一个人也不在,大概都出去吃饭了。他坐到自己位子上,桌上的电脑依然开着,处于联网状态,画面上显示出健康食品的检索结果。 隆司叹了口气,打算关掉电脑的电源。正要行动时,却蓦然改变了主意,在检索栏里输入以下文字。 希望有异性缘—— 隆司很清楚,即便检索这个词也无济于事,但此刻的他,极想找个地方将这种心情一吐为快。既然无法向别人倾诉,在网上发泄一下也好啊。 检索开始了。几秒钟后,画面上显示出检索结果。理所当然地,全是主页上某人的日记啦,BBS上的闲扯淡啦,怎想都是招摇撞骗的幸运商品宣传之类,没有能疗治他伤心的内容。 这也难怪,隆司心想。广受女孩子欢迎,乃是全世界男性的梦想,可是偏偏无计可施,只能在日记和BBS上发发牢骚,解决的办法也唯有祈求老天照应。 为什么自己总是扮演好人的角色呢?隆司思忖着。他自认外表还过得去,对女孩子也有心温柔相待,但只要一提出交往的请求,铁定碰壁。至今为止的人生,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是我哪里有问题吗?想到这里,他不觉已两眼含泪。 正心不在焉地瞄着检索结果,他的眼光突然在一个地方定住了。那里写有如下内容。 “有的男性尽管性格长相都不坏,却无论怎么努力都被发好人卡。他为何不受异性青睐?为何总被人说‘让我们一直做朋友吧’?敝研究所致力于研究这一问题,最终得出一个答案……” 隆司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但却格外在意。令他心有戚戚焉的是这句:为什么总被人说“让我们一直做朋友吧”?这正是困扰了他多年的疑问。 隆司决定浏览一下那个主页。出现在整个画面上的,是“人类爱正常化研究所”这一标题。他心想愈来愈古怪了,一边点击了所长寄语一栏,出现以下文章。 “恋爱究为何物?人为何会喜欢他人?这些问题的答案意外地简单,一言以蔽之,是为了人类的昌盛。一个人为谁倾心时,实际上是在寻求某种看不见的事物。那不是精神性的存在,可以用科学清楚加以说明。也就是说,若连那种事物也能掌控自如,便有可能俘获意中人的心。如果您正在为此烦恼,务请惠临敝研究所。地址是……” 隆司对着电脑低吟。感觉好像颇有点道理,但该不会到头来还是幸运商品那一套吧?这样的疑惑挥之不去,不过他还是记下了研究所的地址,就在他住的公寓附近。 2 那是一间比隆司的住处更老旧脏污的公寓,门旁贴着张用马克笔写的“人类爱正常化研究所”纸条。 隆司正暗忖是不是该掉头而去时,门开了,出现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 “是客人啊。”老人说。“请进。” “那个,我是……” “不报出姓名也无妨。你全身都散发出好人的气息。” “好人的气息?”隆司心头火起。“不,我并不是那么好人属性……” “别死要面子了。你倒也不是一看就难以消受的丑男,大概属于老是被人说‘做朋友的话还可以’的类型吧。” 隆司惊得当场往后一仰:“你看出来了?” “怎会看不出来,你以为我研究这门学问多少年了?总之先进来吧。” 隆司依照老人的催促迈进房间。看到房间里的情形,他吃了一惊。巨大的桌子上搁着各种各样的实验器材和药品,周围摆放着复杂的电子机器。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老人问。 “喔,那个,我从主页上看到的。” 听隆司这么回答,老人瞪大了眼睛。 “哎呀,你是看了那个来的啊?连那玩意你都信,看来你可真是万般无奈了。” “谈不上无奈……只是觉得很有趣……离家也近。” “不用撇清啦。我在主页上没透露具体的研究内容,为的就是把纯粹出于好奇凑过来的人排除在外。果然如我所料,遇到你这样出色的人材。” “那个,‘好人的气息’是怎么回事?” “唔,我这就解释给你听。”老人清了清嗓子。“你知道MHC吗?” “不知道。” “用日语来说就是主要组织相容性遗传因子复合体,由蛋白质构成,存在于白血球中。这种MHC说它如指纹般因人而异,绝无雷同也不为过,但也存在相似的情况。讲到这里你明白吗?” “明白。” “实际上MHC表现出对疾病的免疫力特质,因此若是MHC类型不同的男女结婚,彼此的免疫力便能相辅相成,生下拥有优异生存本能的孩子。反之,MHC相似的恋人结婚的话,孩子的免疫力则提升不大。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隆司茫然不知,摇了摇头。 “谁都希望有优秀的后代传承血缘,这是人的本能。正因如此,才会被拥有与自己不同类型MHC的异性所吸引。这是经由实验证明了的事实。倘若你对谁动了心,也希望得到对方垂青的话,最好拥有与对方不同类型的MHC。” “话是这么说,但MHC的差别是怎样看出的呢?” “不是看出来的,是闻出来的。”老人用手指点点自己的大鼻子。“根据某种气味可以辨别。但那与通常的气味不同,即便刻意去闻也感觉不到。不过,若用我发明的机器来分析,就能知道对方MHC的特性。” 老人轻拍了一下旁边的显示器。 “老实说我在门前安装了传感器,对在房间外停留的人进行MHC检测,现在画面上显示的就是你的分析结果。” 显示器上出现一条线,没有什么起伏,几近平坦。 “这样就能发现什么吗?” “几乎是一条直线对吧?” “没错。” “这条线体现的是MHC的特性。如果特性丰富多彩,线条就会有剧烈的起伏,反之则很平坦。从检测结果看,你的MHC特性很贫乏。” “这也就是说……” “对对方而言,你没有结合的价值,因为与你结婚,孩子不能获得新的免疫能力。” “怎么会这样……”隆司哭丧着脸。“不能想个办法吗?” “所以说要设法解决这个问题啊。首先需要分析你意中人的MHC,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弄到粘附有她汗液的物品,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了。”老人拍着胸口保证。 3 一周后的一个白天,隆司站在公司茶水间门外,里面就是亚由美。他做了个深呼吸,悄悄从怀里取出某个东西。那是个小型的喷雾容器,昨天从那位老博士那里拿到的。 “你偷拿来的她的手帕,我已经作了MHC分析,这容器里装的液体能散发出与她截然不同的MHC,你把它喷到身上,她应该就会对你动心了。” 隆司将信将疑,但怎么也说不出不想尝试的话。况且因为液体还在研究阶段,博士是免费提供给他,就算没效果也不亏。 隆司往两腋咻咻地喷雾,液体没有一点气味。 亚由美从茶水间出来了。看到隆司,她咦了一声,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好啊。”他说。 “你好。”可能因为前几天的告白,亚由美还是显得有些不自在。 “那个,今晚一起吃个饭怎样?当然,这纯粹是朋友立场的邀请。” “吃饭?还有别人吗?” “没有,就我们两人。” “就两个人?那可有点——” 亚由美刚说到这里,隆司朝她走近一步。博士叮嘱过他,最好尽量接近对方,以便让她感受到MHC。 隆司才一走近,亚由美一直绷着的表情便如冰雪融化般和缓了。 “是啊,偶尔两个人一起吃个饭也不错。那下了班联络吧。” “好、好的。能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吗?” “可以。” 亚由美开始爽快地报出自己的手机号码,这是此前执意不肯告诉他的。隆司往自己的电话上登录时,心里雀跃不已。 这天隆司觉得挨到五点简直漫长得不得了。下班铃声一响,他马上给亚由美打电话,约在附近的咖啡馆见面。 来到咖啡馆时,亚由美已经到了。她对隆司笑脸相迎,但隆司坐下的刹那,她的表情开始阴沉起来。 “我说川岛先生,今天还是算了吧。” “咦?为什么?” “来这里之前,我也兴高采烈,但实际一接触,怎么也没有期待约会的心情。真不好意思,不过……” 隆司心里发急,看样子药力开始失效了。 “等、等一下。”他站起身,朝洗手间走去。一避开她的视线,他便急忙拿出那个喷雾,再次往两腋咻咻喷去,然后返回座位。“抱歉,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是说希望今天的晚餐就算了——”说到这里,亚由美的表情突然变了,刚刚还很凌厉的眼神柔和起来。“虽然这样想过,但毕竟已经约好了,我也想进一步了解川岛先生,还是走吧。我们去哪里?” “你喜欢的地方就好。”说着,隆司暗暗舒了口气。 这天的约会成了隆司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事情。这个且不说,他还是第一次约会如此圆满。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围绕着准备好的话题谈得十分热烈,亚由美向他投来心荡神驰的眼波。 当然,这都是拜药水之赐。证据就是,每次效力一过,她的态度就随之一变。 “川岛先生……让你破费了,不过两人单独吃饭就到此为止吧。我啊,终究还是没法把你当成特别的异性——” 这种台词一旦出口,就是亮起红灯。隆司急忙离开座位,喷洒药水。回到座位上时,她又和悦起来。 “对不起,我怎么会说出那种话呢,明明在一起开心得很。刚才的话就忘了它吧。” “没关系,我一点也没往心里去。”话是这样说,隆司的背上都被冷汗湿透了。 类似的情况发生过好几次,每到这时隆司就喷上药水,为此药水越剩越少。在最后进的那家酒吧里,他开始提心吊胆,生怕她会恢复清醒。本来他甚至梦想进展顺利的话,邀她去宾馆,至此也不得不放弃。 第二天,隆司造访了研究室,肯定了药的效果,又拜托博士这次用更大的容器装药水。 “这样啊。可是按理说药效应该不会那么快就过去才对……”博士歪着头思索。 “但她确实改变了态度。要是还用上回那点药水,以后也肯定不够维持到宾馆的。” “那还真叫人同情。好吧,这次用个大号的喷雾容器装药水。”博士拿出一个容器,有杀虫剂的喷罐那么大。看到那容器,隆司感到十拿九稳,股间早早便亢奋起来。 下一个周六,隆司的第二次约会来临。在咖啡馆碰头后,两人前往亚由美想去的公园。 天气很热,哪怕坐着不动也会出汗。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药效很快就会减弱。排队等坐过山车时,隆司也频频取出喷罐喷洒。 “我说,你为什么老是用止汗喷雾呢?”亚由美似乎注意到了他的举动,提出疑问。因为喷雾容器体积很大,又是放在包里随身携带,自然遮掩不住。 “这个啊,因为我容易出汗嘛。”说着,隆司还是咻咻地往腋下喷去。 “唔。不过一闻到那个味道,总觉得心情也变得愉快了。” “是吗?” “嗯,感觉很陶醉。”亚由美伸手挽住他胳膊。隆司心醉神迷,股间也径自昂扬起来。 然而十五分钟过后,她的态度就逐渐改变,隆司正想着她会不会突然把胳膊抽离,就听她声音严肃地这般说道: “我们还是一直做朋友比较好,这么不咸不淡地约会也没什么意思。” “等一下,再考虑考虑吧。” 隆司一往腋下喷药,她的态度便又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说得也是,还是应该深思熟虑,毕竟我这么喜欢你啊。” 可能是心理作用,隆司感觉药效的维持时间在渐渐变短。从公园出来,隆司急忙邀她吃饭,而后小快步去了酒吧,待她已经微醺时,隆司下定决心邀她去宾馆试试。开口之前,他喷了比平常略多的药水。 亚由美两颊微微泛起红晕,点了点头。 进了宾馆房间后,她提出想去洗个淋浴。隆司很想趁药力还管用时一亲芳泽,但又没道理不答应,只能怀着祈祷的心情叮嘱:“你快点出来哦。”在外等候的时候,他也一个劲儿地往身上喷药水。 亚由美总算出来了。她身上裹着毛巾,浴后的皮肤染上了桃色,看在隆司眼里,顿时血脉贲张,就想扑将过去。 “别忙,你也要去洗个澡。” “哎?我就算了吧。” “这可是我们值得纪念的一夜,彼此先好好洗干净身体吧。你好像汗出得不少呢。” 既然说到出汗的份上,也就不能对她的话听而不闻了。隆司很勉强地进了浴室。一旦洗了淋浴,煞费苦心喷上的药水就会冲得一干二净,可若是身上没有肥皂的味道,她恐怕也会起疑心。 边流眼泪边洗完淋浴后,隆司决定重新喷上药水。不料才喷了一丁点,喷嘴就开始冷酷地发出噗嗞噗嗞的声音。 哎呀,饶了我吧——尽管这样想着,药水还是无情地喷光了。 他匆忙走出浴室,亚由美已经钻进被窝,他挨着亚由美身边躺下。 “把灯关了。”她小声说。 隆司唔了一声,点点头,关了床头灯,心里暗暗祈祷,但愿药水的效力能维持到雨散云收。 “亚由美,我爱你。”他说出此前未曾出口的台词,因为他心急如焚,感到必须尽早行动。 “谢谢。”黑暗中传来亚由美的声音。“我也……” “亚由美……”隆司转过身,朝她伸出手去。手触到了一个柔软的所在,那一定是她的肩膀。隆司用力揽到身边,呼吸骤然急促:“我……我……” “对不起。”下一个瞬间,亚由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今晚我说什么也没有那种心情。我是刚刚才下决心的……下次吧。” 亚由美利落地换上衣服,抛下目瞪口呆做声不得的隆司,离开了房间。 几秒钟后,隆司才发觉自己拥过来的是枕头。 5 “调查的结果,发现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博士语气平淡地说。“说到底,就是你的MHC太过强力了。” “什么意思?” “利用药水可以吸引对方,但那也是有限度的。像你这样散发出强劲MHC的情况,用药也没法蒙混过关。就算大量使用药水,用得过多对方也会产生耐药性。很遗憾,那药水早晚会完全失效的。” “那该怎么办才好?” 隆司拼命追问,博士却只是摇头。 “没办法。算啦,已经约会了好几次,也不错了。” “少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隆司揪住了博士的衣领。 “好、好、好难受。就算你那样说了,你的MHC过分强力,我也没法可想。” “把药水给我,剩下的药水全部给我!” “可以是可以,不过就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药水失效只是个时间问题。” “那也无所谓。剩下的时间里我一定要想出个办法。” “我是觉得放手比较好啦。”博士从橱柜底下拿出一个两公升装的塑料瓶。“全部都在这里了。” 隆司双手捧起塑料瓶。再度喃喃低语,一定要想出个办法。 6 看到隆司,亚由美睁大了眼睛:“怎么这副打扮?” “说来话长。”隆司回答。“果然很怪吧?” “唔,那倒也不至于……”她吞吞吐吐地说。 隆司身穿西装,却背了个帆布背包。包里面不用说,装着那个塑料瓶,再通过软管把瓶里的药水流注到腋下。他觉得追不到手都是因为间歇性喷雾,因而苦思恶想,想出这个办法。 “我借了辆车,一起去兜兜风吧。” 听他这一说,亚由美神情欣然地抱起了胳膊。 “我向朋友炫耀说,交了很帅的男朋友。”坐在副驾驶座上,亚由美带着几分羞涩说。 “咦,男朋友……那是谁啊?” “什么嘛,你明明心里有数的。”她拧了下隆司的膝盖。 嘚嗨嗨嗨嗨。隆司顿时扭捏起来。这是他过去从未体验过的滋味,和这么可爱的女孩子约会,如同恋人般相处——简直像在做梦。 但事实上,这的确类似梦境。他对自己如是说。药水一旦用光,亚由美的爱意也就到头。即便药水还有,早晚也会归于无效。 兜完风,两人在餐厅用了饭,之后去打保龄球。隆司投球时也照样背着帆布背包,亚由美对此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但也没太追根究底。她看来很幸福,隆司则更不用说,满心幸福。 出了保龄球馆,隆司步向港口。两人在长椅上坐下,从这里能眺望到夜色下的大海。 “好棒的一天,太开心了。”亚由美说。 “我也是。”这么说着,隆司的心情陷入了绝望。他发觉腋下已不再湿润,药水终于用完了。 “能与你邂逅,我感觉非常幸福。” 听到她的话,隆司深受感动,同时也坚定了某种决心。 “有件事我一定要向你坦白。”他说。 “什么事?”亚由美不安似地眨着眼睛。 “实际上——”隆司咽了口唾沫,开始把至今为止的事和盘托出。从不可思议的老博士那里拿到药水,利用那种药水迷住她,等等等等。最后从帆布背包里取出已经空荡荡的塑料瓶给她看。 本以为她会大吃一惊,再不就是冲他发火,亚由美却哑然失笑。 “我喜欢你是因为药的缘故?哪可能有这种事。川岛先生,你在逗我吧?” “不,是真的。你会喜欢我,全是拜药水之赐。现在药水的效力已经过去,所以我希望在最后时刻向你坦白。” “开玩笑的吧?” “我是认真的。要真是玩笑该多好啊。”隆司不觉流下泪来。 亚由美的神色严肃起来,大概是从他的样子察觉出不像在开玩笑。 “这是真的吗?” “嗯……”他垂下了头。 亚由美用力摇头。 “我不信。不,你说的可能是实情,但要说我一直以来的心情是因为药水的效力,我绝不认同。因为,我明明是那样爱你啊。” “亚由美……”隆司凝视着她。 “一开始可能是药水的作用,但如今我这份心意绝非虚假。我喜欢你,相信我。” 望着她真挚的眼光,隆司涌起无法形容的喜悦。若是不利用药水她也爱自己的话,简直是无上的幸福——。 隆司伸手扳过她的肩,用力将她拥向自己这边,凝望着她的唇,将自己的嘴唇缓缓挨近。 “我喜欢你。”她说。 “嗯,谢谢。”隆司将唇再挨近几分。 “我对你的感情永不会变,今后也一直如此。” “我也是。” “今后也一直一直,”亚由美续道:“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哎?” “我们的友情毫无水分,让我们永远做朋友吧。”她点着头说。 7 与亚由美分手后,隆司恍恍惚惚地前往博士的公寓。纵然只是短暂的镜花水月,毕竟是博士赐给了他这段幸福时光,为此他准备去向博士致谢。 从博士的屋子里漏出怪异的动静。仔细听时,那是博士的声音,不知有什么乐事,他在快活地哼歌。 隆司推开门,只见博士手持一瓶日本酒,一个人兴高采烈,自得其乐。 “哎呀,是你啊。怎么啦,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总之先来干一杯吧,喝点庆功酒!”博士语气奇异,眼里也已醉意朦胧。 “有什么好事吗?” “好事之类欠奉,不过我终于成功了,制造出了大受欢迎的商品。” “是什么?那个钟情喷雾吗?” 博士听了猛摇手。 “比起那玩意,我想到了更能商品化的东西。你看看这个。”博士指着电脑画面,上面正显示着那个“人类爱正常化研究所”的主页,主页上追加了如下的宣传语: “好消息!您正在为老公或男友花心而烦恼吗?现在划时代的药物已经问世,名字就叫——好人喷雾!只消向老公或男友身上咻地喷一下,他就摇身一变成为任何女人都会发好人卡的男人,花心的担忧从此一扫而空。如果您希望获得试用品——” “这是什么?”隆司问博士。 “就是主页上说明的那样啊。派送试用品后,反响热烈,今天一天的订单多到吓人,这下我可从贫困生活里解放出来了。” “这个好人喷雾,难不成是……” “猜对了!”博士说。“是用你的MHC制造的。你的好人程度威力惊人,因此我便尝试反过来研发商品。哎呀,你可真了得,至今我也算见过形形色色好人属性的男人,像你这样的绝无仅有。你很了不起,好人气息的性质与众不同。今后也请继续被甩,进一步锤炼好人的气息吧。加油啊隆司,加油啊,好人之王!好人万岁!好人万事如意!好人长存——” 隆司把博士打倒在地。

灰姑娘白夜行
1
“喂,我的礼服下摆还绽着线?不是叫你好好缝上吗?你发的什么呆啊!”
长女的尖叫声在回响。尽管是常有的事了,院子里劈柴的佣人还是吓了一跳,从窗子往屋里偷瞧。
“对不起姐姐,我马上去缝!”小女儿灰姑娘拼命道歉。对佣人来说,已经是看到腻的情景了。
“算了,我穿别的去。你简直一点用场都没有。”长女怒气冲冲地想要脱下礼服,但因为肥胖的身体原本就是硬塞进紧窄的礼服里,这时怎么也拉不下拉链,到底“哧”地一声,礼服撕裂了。
“呜!都怪你!都是因为你才落得这样!”
“对不起!对不起!”
“灰姑娘,我的鞋子擦了吧?”灰姑娘的继母问。“没擦的话可饶不了你。”
“擦了,母亲大人。”
“呀,我没有配礼服的项链。怎么办?”次女开始嚷起来。“对了灰姑娘,你有条不错的,把那个拿来。”
“哎?可那是亡母的遗物……”
“罗嗦!叫你拿你就快点拿来!”
“可是……”
“少顶嘴了!”继母和两个继姊同声威吓。灰姑娘眼里泛出泪光,但还是小声答应了声“是”,走出屋子。
佣人离开窗子,摇头叹息。一如往常的争吵让他很泄气。
老爷也不知怎么搞的,选来选去偏偏选了那种女人做后妻。佣人不可思议地想。长得难看,心肠又坏,这还不算,还有两个恶劣的拖油瓶。要说这桩婚姻的好处,也就是经济上稍微宽裕些了。那女人是有名的高利贷者,据说身家丰厚。
不过这财产方面的理由很重要吧,佣人想像着。灰姑娘的父亲是个贵族,但可以说毫无财力,一直以来好像全靠啃祖上的老本,可是渐渐地积蓄也见了底,陷入连土地和房产也不得不卖掉的境地。
正在这时,那名叫丹德拉的坏心眼女人出现了。丹德拉是个暴发户,并非名门闺秀出身,对此她颇有自卑感,所以看上了灰姑娘的父亲。总之,她想得到贵族头衔。
但灰姑娘成了这桩婚姻的牺牲品。来到这个家的继母和两个姐姐,因为灰姑娘是靠自己给饭吃,完全把她当下女使唤。而灰姑娘似乎唯恐触怒了她们让父亲作难,一直默默忍耐。这种状况做父亲的不可能毫无察觉,但形同傀儡的他一旦和老婆离婚,就会谋生乏术,因此一句话也不曾出言干涉,对灰姑娘的苦恼佯作视而不见。
继母与两个姐姐身着毫不合称的华丽服装,坐上马车出门去了。看样子今晚又有某处开派对。不用说,灰姑娘看家。
灰姑娘目送她们离开,佣人从背后向她招呼:“小姐。”
灰姑娘回过头,望着他微微一笑。
“劈完柴了?辛苦啦,来喝点茶吧?”
“茶就算了,且不说那个,小姐你为什么要对那几个家伙惟命是从呢?你才是这个家的正式继承人啊,应该跟老爷说说,训她们一顿。”
听佣人这样说,灰姑娘一瞬显出悲哀的神色,但随即恢复笑意。
“我不想让父亲为难。你也什么都不要和父亲说哦。对了,今晚能不能也劳你看家?”
“没问题。你又要去打工?”
“是啊,我也得稍微挣点钱呢。”
“唉,要是老爷也干点工作的话,小姐你也不用这么操劳了。”
“不要说这种话啦。”
被灰姑娘用温柔的语调严厉告诫,佣人讷讷地无话可说了。他深知灰姑娘其实是个内心极为坚强的女孩子。
2
这是家高级服饰店,礼服与饰品自不必说,一切装饰品都在经营之列,最近甚至开始出租豪华马车。也就是所谓的贵族御用店。
晚上八点三十分,露麦罗转悠到店后。她刚敲了下后门,门就无声地打开了。
灰姑娘在里面等她。
“辛苦你了。谢谢你啊。”
听了灰姑娘的话,露麦罗摇摇头。
“该我道谢才对,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能帮到你就好。”
在灰姑娘催促下,露麦罗走进屋里。那是店里的仓库兼裁缝室,店里出售的礼服之类全是在这里制作的,店面摆设不完的商品也在这里保管。话虽如此,这里并不是个华丽的所在,因为商品都捆包起来,无由观赏。屋子里到处是裁缝工作后丢下的碎布头和零部件,说凌乱脏污也不为过。
而露麦罗的工作就是把这里打扫干净。
“给,这是上个月的薪水。”
从灰姑娘手里接过薪水袋,露麦罗流下泪来。
“灰姑娘,我该说什么才好……”
“为什么要哭呢?活是你干的,拿报酬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一来也能给生病的妈妈买药了。”
露麦罗点点头。她还想再说感谢的话,但知道灰姑娘不会喜欢听,因而沉默不语。
这份工作本来是灰姑娘的,但她知道露麦罗因为没工作陷于窘境后,便偷偷把工作让给了她。说起来也是瞒着店老板。露麦罗的母亲有病在身,而且流言四播,说是恶性的传染病,害得女儿连一个愿意雇用她的地方都找不到。
表面上店里雇的是灰姑娘,实际上干活的是露麦罗,店里给付的薪水也通过灰姑娘到了露麦罗手上。多亏如此,露麦罗才能养活母亲。
“那么我十二点前回来,这里就拜托你了。”
“嗯,包在我身上。你今晚也要去送货吗?”
“是啊。因为客人说无论如何都想今晚就看到。”灰姑娘抱着服装盒说。第一时间去向店里的客户展示新商品,这也是她工作的一部分,时不时的也会从仓库里牵出马车前往。
之所以十二点前要赶回,是因为之后警卫人员会过来。因此届时露麦罗必须从这离开,灰姑娘必须回来。
灰姑娘手里抱着服装盒,道声回见便出门了。
3
这条街上住着众多贵族和财界人士,他们每天举办舞会或派对,规模大小皆有。人们大多只去固定的场所,但也有人喜欢周游各处。这类人归根结底,是为了寻求淑女才在好几处会场来回游弋。
在这群派对迷中,有个女人成了最近的话题。
那女人在各处的舞会和派对出没,每次都穿着最高级的礼服,佩戴最高级的饰物,展现优美的舞姿,俘获诸多男宾的心后,便不知消失在了何方。男士们称她为假面之女,因为明明不是假面舞会,她也总是戴着遮住眼睛的面具。尽管如此,她必定是个卓尔不群的美女,这一点没有任何人怀疑。
假面之女今晚也出现在某处舞会。不用说,那些男宾都围着她身边打转,想法设法要和她共舞一曲。
“喂,你看她腰部的曲线,要是能得到那样的女人,对男人而言大概是无上的享受吧。”年轻贵族悄声向友人说。
“还是死心算了,她好像只和真正的贵族或富豪共舞,我们就算去邀请她,也只会落得被干脆拒绝的下场。”
“那我们这种贫穷的贵族只能含着指头眼巴巴望着了?也太郁闷了。话说回来,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清楚呢。有传言说是王室的亲戚,又说是外国的公主,但都是毫无根据的臆测。不过,她肯定不是泛泛之辈,因为不管什么时候出现,都是一身超高级的行头。今天戴的戒指你看到没?那号钻石,我见都没见过。”
“总而言之,一看到她,就会发现自己是多么渺小的角色。–哎呀,有新的嘉宾来了。”年轻贵族朝入口处一望,立刻一脸厌烦之色。“受不了,来了三只小猪【注】。”
“三只小猪?那是什么?”
“就是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婆子和她两个女儿。因为和贵族结了婚,总算能如愿以偿出入这种场合,但怎么打扮都不伦不类,连看的人都替她们难为情。”
望着那边的年轻贵族皱着眉头。
“哦,那帮家伙啊。虽然挥金如土,却毫无华丽的感觉,十足暴发户品味。喔,假面之女退场了。”
“她大概是不想和三只小猪在一个地方跳舞吧。哟,假面之女一走,男宾们也纷纷开始回去了。”
“我们也回去吧。在这发呆下去,小心得奉陪小猪们跳舞。”
两个年轻贵族快步走向出口。
4
丹德拉和两个女儿一起回到家时,已是深夜。一进房间,长女就把包扔了出去。
“啊,可恶!今天这个舞会算什么呀,那个假面女人一回去,男宾们也都走了。失礼也要有个限度!”
“母亲,下回我也要戴面具去。那样一来,说不定就像那女人一样受男人奉承了。”
丹德拉没有回应次女的提议,因为她觉得那也是徒劳。就算戴了面具,也藏不住肥胖的身体和脚。
“灰姑娘!喂,灰姑娘,你在哪?”丹德拉叫。
门开了,穿着简陋衣服的继女出现了。“您回来啦,母亲大人。姐姐们也回来了。”
“不是什么回不回来,夜宵怎么样了?舞会后肚子饿得很,你准备了什么吃的没有?”
“啊……对不起,那我现在去做三明治。”
“少给我磨蹭,赶快去做。”丹德拉把礼服脱下丢到一边,穿着内衣在椅子上坐下,开始抽烟。“且不提那女人,你们听说了城堡舞会的事没有?”
“听说了。说是王子要选妃对吧?”长女两眼放光。
“这是个再难得不过的机会。只要你们中任何一个中选,早晚就是王后了,我就是王后的母亲,与捞到整个国家没两样。不管用什么手段,也要把王子勾引到手。”
“母亲,我会努力的!”次女两手在胸前紧紧握拳。
打量着女儿们的模样,丹德拉绷起了脸。照这个德性,再怎么努力只怕也不会被王子选上,她想。
“你们两个,从明天起就给我跑美容院。到舞会之前最少要比现在减上十公斤……不,二十公斤!”
“哎?这办不到呀!”长女顿时哭丧着脸。“哪怕减个两公斤也行啊。”
“别傻了,那样赢不了王子的爱情!”
灰姑娘将盛着三明治的碟子搁在托盘上端过来了。
“母亲大人,刚才您说的是真的吗?王子要在下次的舞会上选择新娘……”
“与你无关。”丹德拉斩钉截铁地冷冷说道。她用同样的气势使劲打开次女伸向碟子的手。“你干嘛?没听到我刚才说的话吗?你们俩马上给我减肥,而且是最强力的绝食减肥。到舞会那天为止,除水之外一概不准进口。听明白没有?”
什么–两个女儿吓得直往后仰。
“那这个三明治呢?”长女问。
“当然是我来吃,还用问。喂,灰姑娘,你发什么呆,光吃三明治会噎嗓子,快给我拿点喝的过来。”
“好,马上就来。”灰姑娘跑进厨房。
丹德拉狼吞虎咽地吃着三明治,两个女儿流着口水眼巴巴地盯着。

【注】三只小猪为著名的寓言故事,主角为猪妈妈和三只小猪。

5
灰姑娘来到贝特罗的住处。贝特罗是个鞋匠,与灰姑娘的亡母有亲戚关系。
“咦,你说什么?做一双玻璃鞋?”贝特罗睁大眼睛。以前灰姑娘也曾托他做鞋,但指定以玻璃为材料却是头一遭。
“对,我说什么都想要一双玻璃鞋。鞋匠虽然多的是,但有本事做这种鞋的,只有贝特罗大叔你了,是吧?”
被一个美丽姑娘这么称赞,谁都会高兴起来,贝特罗也不例外。
“那倒不是吹的,还没什么鞋我做不出来。不过,你为什么想要玻璃鞋呢?”
听贝特罗这样一问,灰姑娘睁大了秀丽的眼睛。
“以前,大叔曾经这样对我说过:灰姑娘,你的脚真是小巧美丽,这世上谁也不可能穿得了你的鞋。可是实际上,只要死命硬塞,就没有穿不了的鞋。连我那两个姐姐,也能把大脚用力塞进我的鞋里。不过脱下后,鞋就变形到认不出原来模样了。所以大叔,我想要一双全世界只有我能穿得了的鞋。那双鞋要与我的脚天衣无缝,其他任何人都无法穿上。为了达到这个效果,就得用不会变形的材料吧?所以我觉得玻璃不错。”
贝特罗明白了她的想法。确实,皮鞋或布鞋有伸缩余地,木鞋也很容易就能改动。
“是这么回事啊,我懂了。那好,我来做做看。”
“谢谢你,大叔。我最喜欢你了!”灰姑娘吻了一下贝特罗的脸颊。
贝特罗有点害羞地开始取她的脚样。
6
城堡里举办舞会的日子到来了。
王子兴趣缺缺地开始打扮,大镜子里映出他不悦的神情。
坦白说,他还不想结婚。他很享受和各种女人交往的单身生活,觉得一旦结婚就会被束缚住自由。
但王子的父母,也就是国王和王后整日念叨,好像一心想让花心的儿子安定下来。
“王子,舞会开始了,请移步会场吧。”侍从前来禀报。
“切,麻烦死了。”王子懒懒地站起身。
会场里汇集了从全国精心选拔的少女,她们翩翩起舞,那情景宛如花圃群芳,摇曳生姿。
“哼,看来倒还都是美女嘛。”王子略一扫视,在台上预备的椅子上坐下。
只凭美貌是打动不了我的,王子暗忖。还得具备别的魅力。最重要的条件是,要能令自己渴望拥有她,能令自己怦然心动。
王子眺望着那些少女,蓦地睁大眼睛,向旁边的侍从开口了:“喂,那是谁?”
“啊?您是说哪位姑娘?”侍从问道,心想莫非王子已早早看上某个少女。
“那边那两个,是在柱子旁边吧,也不跳舞,狼吞虎咽猛吃东西的胖女二人组。”
“噢,那是……”侍从看着参加者的名单。“那是丹德拉夫人的两个女儿。”
“轰出去!”
侍从答应而去,吩咐卫兵把那两个胖女带出会场。
“哎?为什么只有我们得离开?”
“再让我吃一口蛋糕嘛!”
王子目送两人被轰走,叹了口气,重新环视着场内。不久,他的视线在一个地方停住了。那里有个少女,与其他那些少女全然不同。
王子像方才一样,向侍从询问少女的来历,侍从看着名单,不解地歪着头。
“名单上只写着‘假面之女’,来历不详。”
“假面之女啊。”
她的确戴着面具,但她看来与其他少女迥异,却不单纯是戴着面具的缘故。从她全身散发出来的气质吸引了王子。
王子命侍从将少女召到自己这里。
在所有人惊异的眼光中,王子开始与假面之女跳舞。她的舞技也很娴熟。
“我希望再多了解你一些,我们去别的房间吧。”王子在她耳边低语。
另外的房间里安置了一张床。
所谓“希望了解你”,含义就是想和你欢爱。假面之女也没有抵抗,脱下衣服,但依然戴着面具。
“为什么不让我看到你的脸?”王子问。
“因为王子大人对美貌已经看腻了吧?看不到脸也没什么关系啊。”假面之女答道。
王子心想,说的也是,便决定开始做爱。他改变了想法,觉得和戴面具的女人做爱也不坏。
不过王子的游刃有余也就到此为止了。一开始做爱,他就完全陷于被动。假面之女的技巧是那样高妙,连阅女无数的王子,也从未尝过这种飘飘欲仙的滋味。
王子只觉如在梦中,第五次射完精时,从某处传来了钟声。
假面之女从床上跳起来。“糟了,十二点了!”
“时间还早啊。”
“不能多留了,再见,达令。你的技术还可以。”说着,她在王子脸上吻了一下,利落地穿上礼服,风一般出了房间。
王子恍惚了片刻,随即突然想起什么,起了床。
这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连少女的身份都不知道。他急忙穿上衣服,离开房间,找到侍从问:“假面之女呢?”
“刚才坐马车回去了。”
王子沮丧地回到房间。他认定那才是最棒的女人,自己在寻找的女人。可是不知道她是何许人也,也无从寻觅。
这时,垂头丧气的王子看到了一个线索。不用说,是玻璃鞋。
7
找到灰姑娘没有花太多时间。名为新娘探索队的士兵们拿着玻璃鞋,挨家挨户走访有妙龄少女的家庭。
因为知道只要能穿上这双鞋就能成为王子的新娘,很多少女千方百计拼命想要穿上,但谁都穿不进去。
丹德拉的两个女儿甚至给脚抽了脂,结果还是穿不进。
然后终于轮到了灰姑娘。最初人家不肯给她试穿,但她坚持要穿来看看,结果天衣无缝。
关于这件事,她这样说道–
“我的确是假面之女,但因为真正的我如此寒酸,不愿让王子殿下失望,所以没有报出身份。”
她的坦白令丹德拉和两个姐姐大吃一惊。但最吃惊的莫过于父亲米摩莱尔。他无法相信女儿会身着华服,乘坐马车出现在舞会上,因为他深知她没有那么多钱。
“这个嘛,说了你也不会信的。”灰姑娘事先说明。她说出的缘由的确令人难以置信。
根据灰姑娘的说法,一切竟然是请魔法使准备的。礼服也好饰物也好都是由魔法变出来,至于马车,原本是南瓜和老鼠。
米摩莱尔心想,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但也只能相信了。
不过他还有一个疑问。既然十二点一到魔法就会失效,必须匆匆离开,为什么玻璃鞋没有消失呢?
米摩莱尔问起这一点时,灰姑娘总是用含糊的回答敷衍过去。
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这样想着,米摩莱尔望向女儿披着婚纱的身影。
今天灰姑娘与王子的婚礼即将开始,灰姑娘看来比平时更加美丽动人。
婚礼上云集了全国各地的贵族和财界人士,堪称这世上最豪华的结婚仪式。
但新娘的家人只有米摩莱尔一位,继母丹德拉和继姊都没有出席。因为米摩莱尔已和丹德拉离了婚,这是灰姑娘向他建议的。
“她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给点钱让她们走人吧,父亲。”
米摩莱尔如言而行,丹德拉虽不情愿,但遭到来自王室的压力后,马上放弃了抵抗。
对米摩莱尔来说,能与丹德拉离婚乃是一大快事。本来他对与丹德拉再婚就不起劲,知道这女人心肠很坏,也看到她那两个女儿欺负灰姑娘。
尽管如此他仍然和丹德拉再婚,是由于灰姑娘的劝说。
“父亲,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钱。如果觉得和一个女人结婚有抵触情绪,那就只当是和她的钱结婚好了。和丹德拉结婚的话,生计就不用犯愁了,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抓住机会给她们看看。”
“可是那三个人一定会欺侮你的,我不想让你过得不开心。”
听米摩莱尔这样说,灰姑娘微微一笑,如此答道。
“那不算什么。我早晚会成为传奇的女主角,而女主角总要有一两个悲剧才合称嘛。”
婚礼终于开始了。在众人的祝福声中,王子与灰姑娘交换婚姻的誓言。米摩莱尔一边鼓掌,一边凝视着这样的情景。
灰姑娘将脸转向民众,唇边泛起微笑。米摩莱尔思索着那微笑的意味。
(完)

跟踪狂入门

1 “对不起,我们还是分手吧。” 华子突然向我发出分手宣言,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我们面对面坐在表参道的一家露天咖啡店里,我正喝着冰镇咖啡。 “咦?”我拿开吸管,困惑地眨着眼睛,“你说的分手,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觉得我在故意装糊涂,华子不耐烦地丢掉芒果汁的吸管,我正想她是不是要直接拿起杯子喝,她已经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了。 “你还真叫人发急。分手的意思当然就是分手,我和你分道扬镳,再不相干。走出这家店,我们就各奔东西。懂了没有?” “等等,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虽然自己也觉得这样很丢脸,我还是禁不住惊惶失措起来。邻桌的两个女孩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一直好奇地盯着这边看。 “对你来说或许很突然,但对我来说一点都不突然。总之一句话,我不想再继续现在这种关系了,我已经厌倦了。” 华子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几乎要踢翻旁边的桌椅,她就这样离开了咖啡店。我完全摸不清状况,愕然呆在原地,甚至想不起来去追她。无数疑问在我头脑里盘旋。过了好一阵我才回过神来,走出咖啡店。背后传来其他客人的窃笑。我在表参道上四处转悠,但是哪里都找不到华子。我放弃了努力,回家了。再怎么苦思冥想,我还是一头雾水。至少到昨天为止,我和华子之间应该都没有任何问题。昨天晚上我们还煲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粥,今天的约会一直到走进那家店都很开心,她看起来也很愉快。于是我又想,该不会是进了咖啡店之后,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可是我完全想不起来。我们在那家店总共也只待了短短十几分钟。我怎么想都想不透,那天晚上,我决定给她打个电话,弄清楚她的本意。但没等电话接通,我又自己挂断了。想到她当时相当激动的模样,我觉得今晚还是别去打扰她为妙。躺在脏脏的房间里,我盯着天花板上的污迹,那块污迹的形状很像华子的侧脸。我的华子是在打工的地方认识的,当时我们都在汉堡店工作,不知不觉就亲近起来,不知不觉就发生了关系,不知不觉就成了稳定的情侣。或许最确切的形容就是,谁也没有刻意去做什么,自然而然地就走到一起了。我现在在设计事务所工作,华子白天上专门学校,晚上则在小酒吧做兼职。她说她希望成为自由作家,但有多少实现的可能性,我完全看不出来。总之,我计划着再过一两年就和她结婚。这个意思我也向她透露了,她虽然没有欣然同意,但也没有否定的表示,我便开始存钱作准备。就在这个时候,这件事发生了。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突如其来地提出分手。她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 2 从突然提出分手算起,正好过了一周的那天晚上,华子打来了电话。听到我的声音后,她带着质问的口气说:“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啊?你问什么打算……” “上周日发生了什么事,你难道不记得了?” “什么事……你是说约会时候的事吗?” “是啊。你被我甩了不是吗?你该不会想说,你还不知道吧?” 华子听起来老大不高兴,声音像连珠炮一般,冲击着我的耳膜。 “怎么可能不知道,你都说得那么清楚了。” “那你很受打击吧?” “当然了,这么突然。” “既然这样,”她听来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没有任何行动?” “没有任何行动的意思是……” “我是说过去这一周,你什么都没有做吧?” “是啊。”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嘛……”这样说着,我暗地点头,明白了她发怒的理由。这一周来我一直没有打电话,觉得适当冷却一段时间比较好。但她好像对此很不满意。果然还是在等我联络呀——想到这里,我放下了心。 “我是在等你情绪冷静下来。不过看样子,你也后悔自己说了傻话了。”我的口气变得从容了一些。 “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 “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不过应该是那时你心情不好,顺口说出言不由衷的话来了吧?但是主动道歉又觉得难为情,所以一直等我打电话过来——” “开什么玩笑!”我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我才没有后悔。且不说我,你呢?就这么被我甩了也没关系?你就没想过做点努力吗?” “我想过啊。所以我打算找个适当的时候和你谈谈……” 话才说到中间,就听到她频频咂舌。 “你还是没搞清楚状况呢。我不想跟你说什么话,不是都已经分手了吗?” “所以说啊,为什么突然提出分手?” “唉,真被你急死了。”华子不满地说,“我就是烦你这种地方。你到底怎么看我?喜欢?还是不喜欢?想分手?还是不想分手?” “喜、喜欢啊。不想分手。”我结结巴巴地回答。 “那这种时候,你应该做出一些举动吧?” “应该做的举动?我刚才也说了,想找你谈谈啊……还是说,你想要我送你什么礼物?” “你白痴啊。一个女人把男人甩了,还会再接受他的礼物?” “那……”我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抓着头,“我实在想不出来了。你到底希望我做什么?” “我可没有希望你做什么。准确说,那不是我希望你做的事,而是你应该做的事,如果你爱我的话。” 华子的话让我的思绪乱成一团,头也痛起来了。 “要做什么、怎么做,我完全不知道啊。拜托别卖关子了,直接告诉我吧。” 如此恳求后,话筒里传来一股猛烈的气息吹过的声音,听起来是她叹了口气。 “跟你说话真费神,所以说你不够格啊。没办法,我就特别告诉你吧。你听好,男人如果被心爱的女人甩了,只会去做一件事,那就是变身成跟踪狂。” “啊?那是什么?” “你没听说过吗?跟踪狂。跟、踪、狂。” “你说的跟踪狂……就是那个跟踪狂?” “没错。自己的爱不被接受时,男人就会变成跟踪狂,这还用说吗?” “等一下。就是说我要跟踪你喽?” “是啊。” “别说这种荒唐话了,我怎么可能做得了跟踪狂。” “为什么?” “要说为什么啊……”我的头又渐渐痛起来了。 “你看过电视吧?电视上经常会播放跟踪狂的专题节目,里面的那些跟踪狂众口一词,都宣称自己是打心里爱着她才会这样做的,别人无权干涉。也就是说,这是一种爱情的表现。” “是这样吗?” “你不愿意?” “总觉得提不起劲啊。” “是嘛。那你并不怎么喜欢我了?分手也无所谓是吧?”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说了。既然连跟踪狂也不愿意做,说明对我的爱情撑死了也不过就是这种程度罢了。拜拜。” “啊,等等……” 电话挂断了。 3 第二天,我从公司下班后,就前往华子打工的小酒吧。走进店里,正看到她像往常一样,穿着日式短衫替客人点餐。我找了个空位坐下。过了一会儿,华子似乎发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重重皱起眉头,走到我旁边。 “嘿。”我开口招呼她。她没好气地把毛巾放到桌上。“你来干嘛?” “干嘛……做跟踪狂啊。” “跟踪狂?” “是啊。昨晚通话后我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按照你的要求试试看。所以我就来找你啰。跟踪狂就是这样的吧?只要对喜欢的人纠缠不休就好了。” 听了我的话,华子显得很扫兴。 “跟踪狂可是很阴沉,很鬼鬼祟祟的。真正的跟踪狂只会躲在隐蔽的地方暗暗偷看,哪会像你这样,大大咧咧地吆喝什么‘嘿’。” “咦,是这样吗?” “也不会堂堂正正地跟到店里来。在我下班离开之前,会一直等在电线杆背后之类的地方。你要是真有诚意,就再好好学学吧。” “不好意思。”我不由得低下头去。可是,为什么我要道歉? “你喝完一杯啤酒就走吧,这里不是跟踪狂能来的地方。”华子说完,迅速转身走开。没办法,我只好按她说的,喝了一杯啤酒就离开了酒吧。但是附近没有合适的电线杆,我于是走进对面的咖啡店。幸好这家咖啡店提供漫画消遣,我一边看着漫画《大饭桶》,时不时瞄一眼窗外。十一点过后不久,华子从店里出来了。我也走出咖啡店,跟在她身后。虽然要追的话很快就能追上,我还是保持着五米左右的距离,一路尾随着她。但华子突然停下脚步,朝我回过头。 “你这也太近了一点吧?” “会吗?可是离得太远,会跟丢啊。” “这就麻烦你自己想办法了。” “还得想办法啊……”我心想,真是难办。 “还有,”她又说,“你之前都待在哪里,做些什么?” “我在等你啊。” “你是待在对面的咖啡店吧?” “对。不找个合适的地方,等好几个小时很无聊的……” 听我这样说,华子双手叉腰,连连摇头,好像我很不可救药。 “看漫画之余,顺便当当跟踪狂吗?你可真会享受啊。” “不,不是那样的。” “跟踪狂都是极端执着的人,像这种人怎么会觉得无聊?你既然要当跟踪狂,就拿出点诚意来让我看看吧。吊儿郎当的话我可不原谅。”说完,她回过身,快步往前走。因为她说五米太近了,我只好把距离拉长到十米,继续跟在她后面。她不时回过头察看我的情形。我们搭上同一辆电车,在同一站下车,步向同一个方向。终于华子住的公寓快到了,那是栋女性专用的公寓。华子打开自动门,进入公寓。她最后又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躲在电线杆后面,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她的房间在三楼。我站在马路上往上望,确认她房间的窗子亮起了灯光。过了一会儿,窗帘也微微动了一下,看来她也在看我这边。这下总算可以交差了。这样想着,我迈步往回走。但刚走了十英尺,手机就响了。 “喂?” “你要去哪?”是华子的声音。 “去哪……回家啊。已经没事了吧?” “你在说什么啊,重要的事情还在后面呢。” “啊?还有事啊?” “当然了。跟踪狂确认对方回家后,就会马上打电话过去,通过这种手段让对方知道,自己一直在盯着她。” “是吗,原来还有这一手啊。” “知道了就乖乖去做。”她自顾自说完,挂了电话。真拿她没办法。我折回老地方,用手机打电话到她房间。响了三声后,她接起电话。“喂?” “是我。” “什么事?”她的声音跟刚才截然不同,平板得没有一点起伏。 “什么事啊……不是你叫我打电话的吗?” “没事我就挂了。”说完,她当真挂了电话。这算什么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是她叫我要打电话,我才打过去的呀。我心想,算了,再次打算离开。但手机又响了。 “你去哪?”这次华子的声音明显很生气。 “我刚才打了电话,可是被你挂断了……” “才被挂了一次你就收手,有你这样的吗?跟踪狂应该不屈不饶地打上好多次吧?” “啊?” “我收线了。你别什么都要人费心点拨好不好?” 我拿着手机,满腹不解,但还是再次打电话到她房间。电话响了好几声后,传出录音电话的留言:“我现在外出,有事请——” “什么呀,怎么变成录音电话了?”我对着话筒说。华子应该可以从电话的扬声器那里听到我的声音。“既然你不肯接电话,我也没法子。那我挂了,明天再给你打电话。” 我决定结束通话,但就在食指即将按下按键的时候,传来华子的声音:“笨死了!” “哇!吓了我一跳。你干嘛不接电话?” “接到变态电话后,一般人都会把电话转成录音状态吧?但就算这样,你也不能这么干脆就举手投降。” “那要怎么做?” “你要说话给我听,自己唱独角戏就行了。” “唱独角戏啊……可是我到底该说些什么?我又不是说单口相声的,一个人自说自话,实在太难了。” “你可以说说我的事,比如今天我有哪些行动,最近的生活是什么样,这样就可以。听到的人一定会想,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觉得很可怕,这就是你要达到的效果。” “喔。” “你懂了吧,那就再来一遍。” 我照她的要求,再次打电话过去。这次依然是录音电话,我吸了口气:“你今天应该是先去专门学校,然后去打工,十一点后从店里下班,十二点五分左右到家。我说完了。” 这回总该没问题了吧?我正这样想着,还没挂上电话,华子的声音响了起来:“零分。” “什么?” “我说你得分为零。你这算什么啊?简直像小孩子写的画图日记一样简单。你就不能说点其他更有效果的?” “就算你这么说,这种程度也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总还有别的事吧?像我今天早上吃了什么,昨天在房间里做了些什么。” “那些我怎么可能知道啊?” “为什么不知道?你可是个跟踪狂。跟踪狂就得无所不知。” “这也太乱来了。” “哪里乱来?总之从明天起,你这个跟踪狂要做得更像样一点。知道了?” 她一口气说完,挂了电话。 4 第二天,我利用公司的弹性工作制,比平时提前两小时下了班。然后我来到华子就读的专门学校门口,她一出来,我就保持着十米的距离跟在后面。她当然也发现了我,证据就是,她不时会回头瞥上一眼。如果直接去打工的酒吧倒也轻松,但华子频频节外生枝,一路上不是去逛书店,就是去时装店流连,或者逛百货公司的化妆品柜台。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得找个方便监视店门口的地方,一直等到她出来。好不容易到了华子打工的小酒吧,已经接近晚上七点了。我想起昨天的教训,没有进咖啡店,而是在二十米开外的邮局旁边等她。我一边等,一边把她之前的行动记到便条纸上,记完笔记后也不敢离开,一直盯着小酒吧的门口。真是无聊死了,脚也隐隐作痛。我很想买本杂志来消磨时间,但万一被华子看到,只会更加麻烦。我旁边是家药店,店老板见我一待好几个小时不走,打量我的眼神似乎觉得我很可疑。到了和昨晚差不多的时间,华子终于出来了。这个时候我早已筋疲力尽,但还得继续跟踪她。我和昨天一样,一直跟她到公寓前,等她的房间亮了灯之后,打电话过去。 “喂?” “是我。” “什么事?”她的反应和昨晚一样。但这个时候我可不能回答得和昨晚一样,那就会重蹈覆辙。 “我有事要向你报告。” “报告?” “你今天下午五点多离开学校,之后在车站前的书店里买了杂志,又走进时装店,在连衣裙和短裙专柜逛来逛去,最后什么也没买就出来了。还不止这些,我还知道你在百货公司的化妆品柜台买了睫毛膏,看了长筒袜、钱包、皮包,最后终于到了打工的小酒吧。怎样,我说的没错吧?”我边看笔记边说。 “还是不行啊。”华子沉默了几秒,叹着气说:“这种程度根本没什么好惊讶的。昨晚我吃了剩下的披萨外卖,从昨天开始来了生理期,这些你都没有提到。” “生理期?” “这个都没有调查到,我真是无话可说。” “那种事我怎么可能知道啊,又不能跟你洗手间。” 华子听后,再度沉默片刻,深深叹了口气。 “你记不记得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几?星期二吧。不对,已经过了十二点了,现在应该是星期三。” “星期二呢,”她说“是回收可燃垃圾的日子,星期二、星期四、星期六都是。星期日则是回收不可燃垃圾的日子。” “是嘛。但这和垃圾有什么关系?” “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没反应过来?今天早上我也丢了垃圾出去,只要打开一看就会发现很多信息,像我吃的东西,生理期什么的。” “啊?”我惊得往后一仰,“你要我去翻腾垃圾袋?” “不是翻腾,是调查。” “还不是一回事。一定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调查垃圾是跟踪狂的天职。”华子不容分说地一口断定。 5 隔天早晨醒来时,我觉得头沉沉的,应该是着了点凉。拿体温计一量,果然发烧了。看来是因为晚上蹲点得太久了,不慎感了冒。我给公司同事打了电话,告诉他我要请假,然后吃了药,重又钻进被子里。今天跟踪大业也要暂停一天了。我一觉睡到傍晚,身体总算舒服了一些,但又开始打喷嚏,鼻涕止不住地流。真是难受啊,我心里嘀咕。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我涌起不妙的预感。 “你今天一天都干嘛去了?”不出所料,华子的声音相当恼火。我向她解释说,我是得了感冒。 “小小感冒算什么?你到底把跟踪狂当成什么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就能做好的事情。你居然会得上感冒,本身就说明你心情太放松了吧?”华子说得气势汹汹。 “对不起。”我只得老实道歉。 “真拿你没辙。好吧,今晚你就不用打电话了,不过明天可不行。” “我知道了。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恢复体力,从明天起我会继续努力的。” 本以为这样说会讨得她的欢心,没想到又激怒了她。 “你说什么梦话呢?你还有空好好休息啊?” “啊?为什么?” “你忘了昨晚我跟你说过的话了吗?今天星期三,所以,明天就是星期四了。” “哦。。。。。。” 我明白她在说什么事了。翻腾垃圾,不、是调查垃圾。 “我想起来了。那我明天一清早就起床,去你那里调查垃圾。” “你说的一清早,是什么时候?” “七八点吧。” “是嘛。你觉得这样合适?” “不行吗?” “你非要这个时间去也随你,不过你一定会后悔的。” “为什么?” “因为我想这个时候已经有好几袋垃圾丢出来了。我们这栋公寓住的都是单身女性,很多人前一天晚上就会把垃圾丢出来,你怎么知道那里面哪一袋是我丢的?” 我握着话筒,哑口无言。她说得确实没错。我的心情顿时一片灰暗。 “不过,随你的便了。”她冷冷地说。结果我还是深夜就出发了。我的鼻子仍然在痒,为此我往衣兜里塞了好些手纸。垃圾场在华子公寓的背面,不远处停了一辆轻型货车,看来可以在货车后面监视动静。我躲在货车的阴影里,时不时撸一把鼻涕,等着她出现。才十一月的天气,夜晚的冷风却越来越让人觉得已经是冬天了。虽然华子这样说,实际上并没有人冒冒失失地前一天晚上就丢垃圾出来。我抱着膝盖,揉着惺忪睡眼苦苦等待。下次得把收音机或者随身听带过来,我心想。快到早上六点,开始露出曙光时,有人提着垃圾袋出现了。那是个穿着灰色套装的女人,不是华子。她应该有三十多岁了,身材胖得夸张,脸盘也很大。她的发型看来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大脸盘,但是一点都不适合她。放下垃圾袋后,她朝周围看了一眼就离开了。第二个出现的是华子。她穿着一身粉色卫衣,打扮得很了不得。我本来已经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但一看到那醒目的粉色,霎时就清醒过来了。我站起身,确认华子是不是已经离开。坐了太长时间,膝盖都僵硬了。我走到华子的垃圾袋旁边,一边留心周围的动静,一边打开袋口。才一打开,食物残渣的气味便直冲鼻孔,虽然拜感冒之赐鼻子不灵,我还是差点仰天跌倒。袋子里有看似白兰瓜的皮。就在这时,公寓里又走出来一个人。我顾不得扎上袋口,慌忙逃离。出现的是个二十四五岁的漂亮女性,身材苗条,个子很高,留的长发看起来非常合适,细长的眼睛也令人印象深刻。她一眼也没看我,放下垃圾袋就离开了。我松了口气,回到原地,继续察看华子的垃圾袋。除了食物残渣,里面还扔有撕碎的纸片和杂志,一想到要全部调查,我的心情就变得很沉重。背后有脚步走响起。我吃惊地回头一看,一个年轻男人正走过来。他的眼神十分严肃,我以为他是要来警告我,但他却对我毫不理会,只顾跑到刚才漂亮女生丢下的垃圾袋跟前,从口袋里掏出口罩戴上,再套上手术用的薄橡胶手套,手法熟练地打开垃圾袋。或许是发现我呆呆地盯着他,他也朝我看过来。 “怎么了?”他诧异地问我。 “没什么,请问。。。。。。你也是跟踪狂吗?” “对。”他大大方方地点头,“你是第一次来?” “是啊,所以说,还不知道窍门。” “一开始谁都是这样的。哦哟,这是白兰瓜的皮啊。”他探头瞧了我这边的垃圾袋一眼,露出口罩外的眼睛眯了起来,“味道真冲。其他还有炖鲫鱼和螃蟹壳。” “真是败给她了。” “这个借你。”他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副口罩和手术用手套,“为防万一,我平常总是多带一套备用。” “太谢谢你了,这可帮了我大忙。” 我把这两样宝贝装备到身上,作业总算容易了一些。他伸手翻了翻自己这边的垃圾袋,拿出一样东西,是张淡粉色的纸。 “这是大吉馒头的衬纸,车站前的日式点心店有卖。她特别喜欢吃这个,虽说我经常提醒她,吃太多了会发胖的。嗬,还吃了三个啊?这样可不行。” “也不一定都是她一个人吃的吧?” 听我这样说,他摇了摇头。 “她从公司下班回来后,在日式点心店买了馒头以后,就一直是一个人待着了,不会有人来拜访她的。我看多半是昨晚跟闺中密友们煲电话粥,一边讲一边吃了好几个。” 他的口气充满自信,让我从心里佩服。跟踪狂就得做到像他这样吧?这时,又有一个女人拿着垃圾袋过来。她个子娇小,但是相当迷人。我本想逃走,但旁边的男人却丝毫不动,仍然默默地忙着作业。女人看起来也不在意我们的存在,砰地一声丢下垃圾袋就走了。紧接着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男人,向我们打了声招呼。 “早上好。”旁边的男人也回以寒暄,“今天你那边的垃圾好像很少呢。” “她之前回老家了,昨天才回来。”后来的男人回答,“咦,这位是新来的吗?”他看着我问。这个男人应该也是跟踪狂。 “幸会。”我说。 “幸会幸会。不知你是跟踪哪一户的女性。。。。。。” “三零五号室的。”我说出华子的房间号。 “哦,那个穿得很时髦的女孩啊,难怪了。”男人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听他的口气,对这个公寓很熟悉,应该也是个老鸟了。说话间,又有一个女人拿着垃圾袋过来,她的态度生硬,让人忍不住联想到岩石,眼睛和嘴也很像岩石的裂缝,可是穿的衣服却是少女的调调。她看到我们,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放下垃圾袋离开了。 “她住四零二号室,”后来的男人嘀咕,“怎么偏把垃圾放在那里。” “放在这地方,简直像是故意妨碍我们工作似的。”旁边的男人把岩石女丢下的垃圾袋移开,和最早出现的胖女人的垃圾袋为伍。之后也不断有住在公寓的女性来丢垃圾,其中好几个垃圾袋有跟踪狂跟进,而没人理会的则堆在一边。我按照两位跟踪狂前辈的指点,调查着华子的垃圾。调查完离开垃圾场之前,我朝跟踪狂们不屑一顾的那座垃圾山看了一眼。那些垃圾看起来透着莫名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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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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