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又一次助跑》
《线香花火》
《过去的人》
《评审会》
《巨乳妄想综合征》
《无能药》
《显微眼》
《钟情喷雾》
《灰姑娘白夜行》
《跟踪狂入门》
《临界家族》
《不笑的人》
《奇迹之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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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助跑》(金句:苦节三十年!)
译者按:《黑笑小说》前四篇都是写文坛的事情,主题全部围绕着“评选”、“获奖”,看来东野的怨念真的很深哪,笑。
小说本身已经够有趣,但如果知道了东野本人的经历一定更有趣。东野自1985年以《放学后》出道,二十年间先后四次入围直木奖均铩羽而归,直到2006年,终于以《嫌疑犯X的献身》摘得桂冠。至于获奖感言则是:“落选之后猛灌烧酒,和大家说着评选委员的坏话,玩着普通人玩不了的有趣游戏……今天获胜了感觉真不错,这样的记忆一去不复返了。”^^
在《黑笑小说》的解说里也有透露,东野本人曾经自爆:“出道二十年,十四年都是滞销作家”,看来,这四篇里描绘的种种心态,多少也有点夫子自道的成分在内?
再说句题外话,《黑笑小说》写于2005年,还没得上奖先把作家、编辑、评选委员众生相抖了个痛快,东野果然很勇猛(拇指)
本篇金句:苦节三十年!(大笑)
炙英社的神田到达酒吧式餐厅“sunrise”时,正好是下午五点。向店员报出姓名后,店员将他引到店里一个单间。说是单间,面积相当大,可容十人左右聚会。
理所当然地,还没有一个人来。神田在靠门口的椅子上坐下,掏出香烟,点上火,抽完一根看看手表,才过了两分钟。
(果然没必要定在五点聚会啊)
神田这样想着,把烟灰掸到烟灰缸里。他向相关人士提议“五点左右聚会吧”的时候,也有人提出不同意见,但最后决定听从神田的安排。
(定在五点半就好了)
神田料想其他人可能会来得更晚。因为评选会是在五点开始,要过很久才会公布结果。况且至今为止,这一奖项的评选从未在一小时内结束。
(也罢)
神田架起腿来。事实上他也想一个人静一静。他想起快离开出版社的时候,妻子打来的电话。
“来电话了,说还是没考上,现在要办补习学校的手续了。”
妻子的声音低沉忧郁,令神田心情也怏怏不乐。
今天是儿子大学录取结果公布的日子,迄今为止他考过的大学悉数落榜,今天公布的大学是最后的城堡了。可是听说连那所大学也没录取,事到如今,只能做浪人(注:指没考上大学,又找不到职业的高中毕业生)了。
(多花钱且不说,一想到今后一年都得饱尝这种郁闷心情,神田就愁肠百结。儿子的怄气模样,老婆的神经质,烦死了。)
他正要点上第二根烟时,门开了,进来的是《小说炙英》编辑部的鹤桥。
“咦,神田兄,就你一个人在?”
“是啊,果然定在五点太早了些。”
“所以我就说嘛。”鹤桥带笑在神田对面坐下,四下张望。“嗯,让寒川坐哪儿好?”
“那中间的位子就可以吧。”
“喔,说得是。”
鹤桥用指尖咚咚地敲着餐桌,还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我说,”神田开口道:“你前天去拜访花本老师了?”
“是啊。”
“老师对今天评奖的事透了什么口风没有?”
“这个嘛……”鹤桥搔搔头:“毕竟还是没有任何明确的表示,只不过……”
“只不过怎样?”
“他略微提到了望月,说他已经是第三次入围了,应该很想得奖吧。”
“那是什么意思啊,他要推荐望月?”
“不是吗?寒川已经是第五次入围了,可他连一个字也没提及呢。”
“那么花本老师果然是要推荐望月了?”神田皱起眉头。
“花本老师欣赏他那种创作风格吧。”
“也是。”神田猛抽烟。“根据文福社的情报,鞠野老师好像决定推荐乃木坂。”
“啊,不出所料。”鹤桥点头。“上次的评选只有鞠野老师一个人推荐乃木坂,听说他对自己的意见未获通过耿耿于怀。”
“所以我看他这次不会让步。”神田叹了口气,再次看看手表,已经五点十五分了。
“来点啤酒吧?”
“好啊。”神田同意。
(切,倒霉,为什么我非得待在这儿不可?)鹤桥隐藏着内心的某种不满,喝着啤酒。(本来应该是我和乃木坂一起等待奖项公布的,毕竟我一直都是她的责任编辑啊。虽说我也负责寒川,但才刚刚接手,我自己可是一张原稿也没从他那里接到过,跟他打交道时间最长的就数总编了,尽管如此,那胡子老爹却说——)
总编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我去乃木坂那里,就烦你去寒川那里了。当然,要是寒川获奖,我马上赶到。”
(说什么“如果寒川获奖”啊)鹤桥暗暗咂嘴。(明明清楚那种可能性渺茫得很。他就是企图把好去处抢到手。那个胡子老爹一直到做上总编,根本一次都没见过乃木坂。可恶!)
“那个,”神田小声向他说。“万一得奖没戏了,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就是这之后啊。在这吃过饭之后去哪?”
“银座?”
“唔,那去就‘睫’那里如何?”神田提出文坛人士常去的那家酒吧的名字。
“不错呀,就拜托你了。”
“嗯。说起来,也该轮到寒川得奖了。”神田脸色阴沉地盯着空中。
(完全就是要落选的迹象好不好?)鹤桥扫兴地想。(这下出书的责任编辑也没盼头了。切,倒霉,真羡慕去乃木坂那里的家伙啊。)
这时,门开了,又一个人进来了,是金潮书店的广冈。
“两位好。”广冈扬起一只手招呼,在神田旁边坐下。“寒川还没来?”
“是啊。我想他差不多也该到了。”神田看了看手表。
“今天的评选可能会延长些时间。”广冈说。
“是吗?”
“嗯。因为评论都说这次是三足鼎立的格局,难分轩桎。”
“三足是乃木坂和望月,还有……”
“寒川。其他人的作品这回大概没希望。”
“今年该寒川交运了吧?”神田带着些许期待的语调问。
“我也这么觉得。再怎么说,已经是第五次入围了。”
“唔。”神田抱着胳膊低吟一声,然后重新看向广冈。“万一落选,我想在这儿用点便饭后,就去‘睫’那里,你看怎样?”
“好呀,以前落选的时候也是这么办。”
“广冈兄也一道去吧?”
“噢,好。”广冈点头。
(鬼才要一道去!)与说的话相反,广冈在心里斩钉截铁说道。(以前寒川大叔落选的时候,我可惨了,吧啦吧啦吧啦吧啦,抱怨个没完没了。哪怕抱怨到天边去,已经出来的结果也改变不了呀。说评选委员的坏话也就罢了,最后还把怒火的矛头指向我,用那种絮絮叨叨的口气说什么:“我说广冈君,这种颁奖应该存在特有的潜规则吧?这方面你有好好把握吗?”简直只差没说你们没事先游说各方可不行。开什么玩笑,就凭编辑之辈的游说,怎可能打动个个都是顽固人士的评选委员?说到底,不过是落选时推卸责任的一种手段罢了。虽然有点对不住神田,这次恭听牢骚的任务就交给他吧。本来寒川这次入围小说的编辑也就是他嘛)
“听鹤桥说,花本老师好像是推荐望月。鞠野老师可能是推荐乃木坂,那么问题是其他的评选委员。”神田咕哝说。“狭间老师喜欢时代小说,但这次的入围作品里没有时代小说,如此一来,他会推荐谁?”
“对狭间老师来说,这次谁都无所谓吧?”广冈笑嘻嘻地说。“硬要说的话,就是乃木坂了。只有他的作品不是推理小说。”
“狭间老师讨厌推理小说?”
“也讨厌科幻小说,有电脑出场的情报小说也不大中意,一门心思地迷恋时代小说。因此这次入围作品没有时代小说他很不高兴。我正在忖度他是会说谁得奖都无所谓呢,还是会说没有作品有资格获奖呢。”
“狭间老师也指望不上了呀。”神田搔搔头。“夏井老师怎样?”
“如果有人会推荐寒川的话,那就是夏井老师了。”广冈马上说。“因为夏井老师身为文坛的泰山北斗,却对青年作家燃烧着强烈的竞争意识,对会冲击他读者群的作品,观点就变得十分刻薄。而在这方面,寒川已经不年轻了,作品风格也与他迥异,不会成为他的竞争对手。”
“但他也不会积极推荐吧?”
“唔,谁知道呢。”
“接下来是平泉老师。”神田歪着头。“他可难说得很,每次评选会口风都变化无常,一会说趣味性是小说的首要条件,一会又说只有趣味性是不够的……”
“说起来,”鹤桥从一旁插口:“前些日子的聚会上,平泉老师称赞了望月的作品呢。”
“咦,当真?”神田睁大眼睛。“他怎么说?”
“说望月的小说在趣味性和令人感触良多的韵味上都恰如其分,平衡感把握得很好。”
“那是什么意思嘛。哎?那平泉老师决定推荐望月了?”神田弯起手指,动作像在数着什么。“这么说来,望月和乃木坂各拥两票,寒川成了第三候选。”
“不过,我们在这儿算计得票数也没用吧。”
“到底还是不行吗。”神田皱起眉头。“他这次的作品我本来是有自信的。”
“结果还没揭晓呢,我不会放弃的。我真心希望寒川能折桂。”
“寒川下一本小说是你们社出版吧?”
“是啊,所以如果他获了奖,我们也会兴高采烈的。”
(这次寒川落选就好了)广冈心想。(何必让炙英社占便宜。如果这次寒川获奖,下一本由我们出版的作品却没获奖,那就麻烦了。这次落选吧!落选吧!)
“我也从心底希望他获奖。”广冈说着,喝起了送上的啤酒。
这时寒川心五郎慢吞吞地走进来了,穿着西装,头发看来刚去理发店打理过。三个编辑马上站起身。
“哎呀,你们好你们好,特意赶来辛苦了。怎么,连广冈君也来了?”作家含笑说着,在中间的位子上落座。
“那当然了,今天这种日子嘛。”广冈讨好地笑:“今天老师也难得穿了西装呢。”
“哎?喔,是吗,很难得吗?不过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啦,只是觉得偶尔穿成这样也不错。”作家显得有点意外。
(这人还是老样子,一眼就看得透)广冈心想。(这会儿就惦记开记者招待会太早了吧,他就是这种地方叫人郁闷)
“非常合身哦。”广冈说。
鹤桥招来店员,吩咐开始上菜。
(果然不该穿西装吗)寒川窥探着几个编辑的表情暗忖。(说不定一下就看穿我打算着获奖的心思了。这样说来,我平时跟这些人一起的时候恐怕从没穿过西装。失败)
“大家不是都很忙吗?”寒川环视着三人。
“哪里,唯有今天,什么样的工作都要搁到一边。”广冈说。
“听说扁桃社的驹井君待会也要过来。”神田加上一句。
“哦,扁桃社啊。”
(怎么,就来个普通编辑啊)寒川抚着下巴。(部长不来吗?总编又是怎么回事,以前见面的时候,明明说过期待你获奖之类的话。难道他是去望月或乃木坂那里了?)
菜上桌了。神田说着“先干杯吧”,举起啤酒杯,其他人也依样举杯。寒川也略微举起啤酒杯,一口喝干,而后重新观察三个编辑的表情。
(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呢?是确实觉得我会获奖而来到这里,还是虽然想着横竖没戏,但碍于情面,不得已才过来?)
“照我的预计,”寒川悠闲地靠着椅背,架起腿来:“望月是最有力的候选人,能与他抗衡的是乃木坂。”
“哎?是这样吗?”神田显得很吃惊。
“是啊,因为像这种评选,往往不是根据优点加分,而是根据缺点减分,望月君这次的作品,好像不大有人指摘缺点,而乃木坂不管怎样有鞠野老师赏识,鞠野老师一定会千方百计推荐她的吧。”
“听老师这样说,形势不妙啊。”神田苦笑。“关键是老师的作品怎样?”
“我不行的。”寒川笑着摇头。“我已经入围过好几次,奖项的评选是怎么回事,基本上心里有数了,所以不知不觉忘了自己也是入围者,客观分析起来。这也算是个癖好吧。”
“哪里话,我们都是因为相信老师会获奖才聚在这里的。”
“好啦,好啦,总之,我来这里是准备开个慰问会的。大家尽管随意,随意。”寒川一口气喝下半杯啤酒。
(他说相信我会获奖)寒川反复回味着神田的话。(这是他的真心话吗?他不像个信口开河的人,和谁说话都很慎重。那么他对我说相信我会获奖,莫非有什么根据?我……我……有获奖希望吗?)
“唉,真盼着这件事早点完。”寒川叹了口气。“我自己倒不怎么放在心上,可是吃不消周围人的念叨。实际上我稀里糊涂的差点忘了今天就是评选会,还是太太提醒我才想起来的。交稿期限快到了,很多麻烦事。”
“是啊,确实是这样。”广冈点了两三下头。
(说什么自己不行)广冈给寒川的杯子倒上啤酒。(明明其实想得奖想得要命。老老实实说想得奖不就好了,装哪门子的腔呀。不过也好,既然摆出这种姿态,今天就算落选,也不会唠叨个没完了。即便我说先走一步,也不会硬留住我不放了吧。不管怎样,结果一公布,我就得马上采取下一步行动。最有希望的候选人大概还数望月,他现在正在银座的宾馆等消息,我得尽量赶上记者招待会才行)
门被猛地推开,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朝门望去,进来的是扁桃社的驹井。“哎呀,不好意思来迟啦。”
“怎么,是你啊。”广冈语气透着不耐烦。“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事务局有电话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驹井点头哈腰地道歉,一边在椅子上坐下。“啊,结果还没公布?”
“嗯,我看差不多快了。”神田再次看了眼手表。“已经过六点了。”
“但不是还没出结果吗?”广冈说。“一般都是将近七点时公布,如果发生争论,也有可能拖到快八点。”
“是啊。不过拖到那时候,不就来不及上NHK的新闻了?”
“不然,以往也有过来不及上新闻的情况。”
“算了,这个无关紧要啦。”寒川爽朗地说。“别琢磨奖项的事了,来吃饭喝酒,轻松一下吧!”
编辑们齐声称是,而后动起筷子。
(现在评选委员们正在争论些什么呢?)寒川一边把什么菜送进嘴里,一边想道。吃的什么他浑然不觉,啤酒也毫没喝出味道。(倘若发生争议,评选委员的意见很可能会分成两派,那么也有两部作品同时获奖的可能性。如此一来,我说不定也意外有望,由望月和我,或者乃木坂和我共同获奖。这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文学奖本来就是出乎意料的东西)寒川自觉心跳越来越快,掌心也渗出汗水。(就是,我得奖也不足为奇。评选委员反复无常,谁知道他们会怎么说。倘若情况如我所料,我就是愉快的获奖者了,明天的报纸上也会登出我的名字)
“不知老师有几分自信呢?”驹井问。
“欸,自信?”
“获奖的自信啊。老师觉得有多少胜算?”
“这个问题和刚才一样没有意义。不管我多自信满满,也没任何用处吧。所以这种事我想都没想过。坦白说,获奖与否都不重要,因为我并不是为了获奖才写小说的。”
“没错没错。”神田重重点头。“老师的作品首先考虑的是令读者获得乐趣,这一点读者是最了解的。”
“确实,常有读者寄慕名信来这样说。”
“那,老师真的对今天的评选兴趣不大吗?”驹井问。
“还好吧。当然,如果得奖,我也会欣然接受。”说着,寒川大笑。
(无关痛痒)驹井忖道。(这位获奖也好,落选也好,都跟我毫无关系。奖金我又不会分到一毛钱。我只是不得不帮忙今晚聚会的转场,还有其他种种麻烦事罢了。今晚不管闹到多晚恐怕都得奉陪,真腻味。说到谁能获奖,他落选了才好呢。)
“我这一周一直向神龛拜祝,希望老师务必能获奖。”驹井握起拳头,热情说道。
“拜神龛说起来是旧式的做法了,你不是还很年轻嘛。”寒川笑着说。
(想得奖)作家内心暗暗念叨。(无论如何都想得奖。一旦得奖,小说的销路就完全不同了。书店里会摆满我的书,寒川心五郎的名字一跃成为重量级人物,信用卡也能轻松申请到,电视台说不定也会请我做节目,听到寒川心五郎这个名字,别人也不会再傻笑着说“哎呀,抱歉,没听说过呢”,也能争口气给那些认定我是滞销作家的亲戚看看了。想得奖。这已经是第五次入围了,差不多也该我得奖了吧。说什么都想得奖。一定要得奖)
“其他人肯定在忐忑不安地等着消息吧。”寒川取出香烟,不慌不忙地衔上一根。
鹤桥马上用打火机替他点上火。
“其他人……是说望月吗?”
“对,另外还有乃木坂。她应该也觉得自己这次有望获奖。”
“这样吗。不过乃木坂说过,这次该是寒川老师得奖了吧。”
“那是社交辞令罢了。她知道你是我的责任编辑,才会那样客气一番。”
(当真?乃木坂当真这样说过?会说这种话,想必有某种理由吧?莫非她从谁那里得到情报说我的形势有利?哎,到底是怎么回事?)作家夹着香烟的指头禁不住颤抖起来。
(当然是社交辞令了)鹤桥在心里嗤笑。
“我看不是那样,乃木坂老师还说看了您的作品很受感动。”
“是吗,那是恭维话吧。”寒川急急地吸了口烟。
(乃木坂倒也有招人喜欢的地方嘛。不对,搞不好是她认为自己的作品更胜一筹,才会这样优哉游哉地说客气话。没错,一定是这样。有什么了不起,那个狂妄的小姑娘)
(我没去乃木坂那里,她该不会生气吧?)鹤桥很在意这件事。(不知道总编有没有替我好好解释,说鹤桥本来很想和乃木坂老师一起等候,但不能不去寒川老师那里什么的。不然乃木坂获奖时,我岂不是不好赶过去见面。啊,可恶!就不能早点决定呀,反正不是乃木坂就是望月。待在这种地方,一点意思也没有)
门开了,身穿黑衣的店员探头进来。
“请问神田先生在吗?”
“我是。”神田稍扬起手。
“有您的电话。”
一听这句话,室内瞬间安静下来。
神田离开后,众人依然沉默不语。最后是作家打破了沉默。
“啊哈哈哈哈。”他大笑。“看来我是料中了,这次也是个安慰奖。要是真的获奖了,应该是找本人听电话。”
“哪里,我看也不一定。”广冈说得这一句,后面就接不下去了。(确实是那样没错)他想道。(就我的亲身经历,一次也没有打电话给编辑通知作家获奖的情况。他没戏了)
“没什么啦,”寒川用异样热切的声音说:“不管怎样,今天要好好喝一场,难得都聚在一起。鹤桥君,来喝一杯!”
“啊,谢谢。”见作家伸出啤酒瓶,鹤桥连忙拿起杯子对着瓶口。
(他果然没指望了呀,那获奖的是谁?要是望月倒不必着忙,要是乃木坂,非得设法赶过去不可)鹤桥心不在焉地喝着寒川给他倒上的啤酒。
“那么,获奖的是谁呢?”寒川说。“是望月君还是乃木坂?我们来赌一个看看怎样?”作家脸上禁不住直抽筋,僵硬地装出奇妙的笑容。
(可恶,可恶,可恶,我又落选了吗。为什么不是我得奖?我哪里不配得奖了?我啊,我啊,可是在这行打拼了三十年了,按理总比最近才初出茅庐的家伙写得有深度。为什么得不到认同?评选委员都不理解我。)
“不要紧,就算这次落选了,下次也会有希望的。”广冈说。“就用给我们出版社写的小说来竞争奖项吧,下回绝对没问题。”
“不行啊,我不是说了么,我是得不了这个奖的。”
“哎,不要这么说嘛。”
(问题在于落选的原因)广冈搓着手思索。(连续五次落选,说明寒川这个作家写的作品可能根本不入现今评选委员的法眼。倘若如此,就需要重新考量了。不管他再努力几次,也只能落得同样结局。望月和乃木坂不知是谁获奖,即使落选的那位,与眼前这位落选作家相比,今后获奖的可能性也高得多,我应该先去烧烧冷灶才是上策)
“失陪一下。”驹井离开座位。他是去上洗手间,但同时也另有目的。
(受不了,在里面都喘不过气了)从房间出来,他用力做了次深呼吸。(简直就像在灵前守夜。寒川老师表面还在逞强,其实一看就知道他的沮丧劲儿。这么郁闷的地方要早点走人才是,找个什么理由溜掉呢?不过听说他落选,倒是松了口气)
洗手间旁边是电话机,神田就站在那里接电话。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作家一边心想得表现开朗,一边反复问自己。(为什么是我落选,我的那部作品为什么得不到应有的评价?)他的额上开始淌下黏汗。
(我懂了。是那些评选委员嫉妒我的才能。对,一定是这样。他们怀有危机感,唯恐我的名字和作品一旦广为流传,就会抢走自己的读者。他们恐惧寒川心五郎。他们一心只顾着恐惧了。何等心胸狭窄的家伙啊!那些人真卑劣)他感到头脑发热,手脚却出奇地冰冷。
(获奖的是谁啊,快点跟我说了吧)鹤桥坐不住了,恨不得马上起身离席。(是乃木坂吗?如果是她,我得火速赶去道贺才行)
(这位大叔恐怕已经不中用了)广冈望着作家红得异样的面孔想道。(回顾一下过去,他第一次入围的作品是写得最好的,之后作品的水准便慢慢下滑了。这次能入围,大概也是因为出版小说的炙英社就是奖项赞助者的缘故。他也有把岁数了,只怕指望不大)
门咣地一声开了,驹井冲了进来。
“老师、老师、老师!”驹井一把抱住寒川。
“怎么了?”
“恭喜老师!恭喜!”
“恭喜……哎,难道是?”
“对,您获奖了,恭喜!”
“咦!”寒川双眼大睁。
“消息确实吗?”广冈问。
“确实,因为神田边听电话边做了个胜利手势。”
喔!广冈和鹤桥同时叫出来。
“祝贺老师!”鹤桥抓住寒川的右手。
“终于功夫不负苦心人了,我就说我相信老师。”广冈握住寒川的左手。
“我……获奖了……”作家站起身。
(获奖了!终于获奖了!这不是梦。我获奖了。苦节三十年,终于……终于……终于……我……我……我……获奖了……获奖了……获奖了)
“不好了,老师!”
“寒川老师!”
“怎么办?”
“振作一点!”
“糟了!”
“呀——”
“脉搏、脉搏、脉搏——”
(哎呀,太好了)接完电话,神田准备返回房间。(补录合格实在幸运。这一来就免于当浪人了,老婆的神经质大概也会略微好转些。不过亏她竟然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哦,想起来了,是我出门前留了便条呀。)
他在房间前停下脚步。房里人声吵嚷,似乎慌乱得厉害,难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正要推开房门,背后响起一个声音。“您是神田先生吧?”
回头一看,站着一个黑衣店员。
“是我。”神田说。
“有您的电话,是新日本小说家协会打来的。”
(总算来电话了)他回过身,再度步向电话机。
——完
线香花火
1
墙上的时钟分针微微一动,指向傍晚七点三分。几乎与此同时,电话铃声响起。一直瞪着时钟的热海圭介望向灰色电话机,咽了一口唾沫。
终于来电话了——
这回应该是那个电话没错了。今天来了好几个不相干的电话,有兜售楼盘的,也有推销保险的,但这次应该是炙英社打来的电话,一个决定命运的电话。
热海站起身,做了个深呼吸。电话还在响,坦白说,他有点怕接电话。至今他已不知听过几次 “我们深表遗憾”这种通知落选的话了,不管经历了多少次,听到那句话的刹那,涌起的绝望感都难以消受。
心跳比平常快了一倍,跳动的幅度也似乎剧烈了一倍,从颈动脉涌出的血液的鼓动,一直传到鼓膜。
但不接电话是不行的。如果不早点接起来,对方或许会以为没人在家,就此挂掉电话,那一来他只会比现在更心浮气躁。
热海握住话筒,慢慢拿起来。他闭上眼睛,将话筒拿到耳边。
“你好,我是热海……”一开口声音就变了调,随后更嘶哑起来,连咽口唾沫的功夫都没有。
“您好。”响起一个男性的声音:“我是炙英社的工作人员,您是热海圭介先生吧?”
“对,我是。”
果然是炙英社的电话。怦怦。怦怦怦怦。
对方顿了一下,然后说道:“恭喜您!小说炙英新人奖的评审会刚刚结束,评定的获奖作品是您的《击铁之诗》。”
“哎?”
热血冲上头顶,在零点一秒内又涌往全身。
“真真真……真的吗?”
“是的,是真的。恭喜您了!”
热海的身体开始发抖。他已经无法故作镇定了,拿着话筒来回踱步,另一只空着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握拳,掌心沁出汗水。这是在做梦吗?这种梦他已经做过好几次了,但这一次是千真万确的现实。
我获奖了吗,终于成为作家了吗——
“那,恕我冒昧,获奖作品在下月出版的《小说炙英》上刊登的事,没有什么问题吧?”
“是的,没有任何问题。”
热海更加飘飘然。我的小说将刊登在杂志上,我写的文字将会变成铅字——
“刊登获奖作品时,按照预定也会同时登出作者的获奖感言,您可以写一篇二百字左右的吗?”
“我马上就写,没问题,写多少字都行。”
“那能麻烦您在这周三左右写好吗?邮寄或传真过来都可以。”
“好的。”
这么快就有工作上门了。才一获奖,立刻就有人请他写文章。
炙英社的编辑自我介绍说姓小堺。小堺向热海详细说明今后的预定后,留下电话和传真号码,挂了电话。
热海发了好一阵呆。梦寐以求的获奖,真正到来时反而很难产生真实感,简直叫人着急。
不管怎样先报喜再说——
热海再度拿起话筒。需要通知这个喜讯的亲友,不到十个手指就能数过来了。
2
哎呀呀。
挂了电话,小堺肇开始抽烟,吐出烟雾的同时,长出了口气。半年一度的小说炙英新人奖评选工作总算结束了。
“给获奖者打电话了吗?”总编青田问。
“打过了。”
“对了,那个获奖者叫什么名字?”青田拿起放在小堺桌上的资料,上面记载有小说炙英新人奖最终候选作品的情节梗概和作家简历。“哦,是叫热海圭介。私立太平大学文学系毕业,就职于一家办公器材制造商……好平淡的经历,没一点有趣特别的地方。年龄三十三岁,照片呢?”
“在这里。”
看到小堺递过来的照片,青田皱起眉头。
“怎么,就是这个家伙?一点也不起眼嘛。写的作品那么冷硬派,亏我还期待说是不是长得一副冷酷模样,结果竟然长着娃娃脸,有点胖胖的,感觉就像个银行职员。”
“我倒觉得不像银行职员,而是像个推销员。”
“是吗?不过这么一来,叫人也没兴趣刊登他的彩页了。说他像个推销员吧,恐怕连自己都推销不出去,完全没有卖点啊。”青田把热海的照片放回桌上,“获奖作品叫什么来着,击铁之……”
“《击铁之诗》。”
“对,那部作品也毫无亮点可言。”
“是啊。”小堺同意。这是他的真心话。“相当晦暗的作品呢。”
“文笔也不敢恭维。”
“竟然还有‘就着纯波本威士忌大口吞下火鸡三明治’这种描写。”
“想不到都这年头了,还有人写这种类型的硬汉小说,吓了我一跳。不过也难讲,说不定评审委员还就喜欢这种厚着脸皮写出来的调调。”青田抚着没刮的拉碴胡子说,“我本来是希望那个年轻女作家得奖的,她叫什么名字?我想想。”
“是藤原奈奈子吧。作品是《FLOWER FLOWER》。”
“对对,就是奈奈。她可真棒,长得算得上漂亮,身材也够辣。”青田随手从小堺桌上拿起一张照片,不用说,那是藤原奈奈子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照,只拍了上半身,就算这样,青田似乎也有本事看出她的身材。
“可是她的作品是最先落选的呀。”
评审委员大都把藤原奈奈子的作品批评得一无是处,认为她的小说文笔幼稚,充满自恋的味道。小堺也记得自己才一拜读就败下阵来。除了文笔不佳,小说情节也云里雾里。
“应该事先给评审委员们看看奈奈的玉照,那样男评审委员的感想恐怕就不同了。”青田还有点不死心的样子,但一看手表,立刻表情大变,“喔,不说了,我差不多得走了。”
总编拿起外衣。他是要去银座接待各位评审委员。
“我准备给赤尾先生打个电话。”
“哦,是嘛。那替我向他说一声,改日一起吃个饭。那个连载的事也委婉地提一提,不经常吹吹风的话,他转眼就忘了。”
“好的,我知道了。”
总编走后,小堺大大地打了个呵欠,又抽了根烟,然后拿起电话。他是要给畅销作家赤尾膳太郎打电话,之前已经约过赤尾写篇短篇小说,但如果不打电话确认,只怕会被忘个一干二净。
时钟指向晚上将近八点,这个夜晚平平淡淡,与往常毫无区别。
3
“干杯!”
好几只酒杯碰在一起,因为势头太猛,有一只酒杯里的啤酒泡沫都溢了出来,那是热海的杯子。热海像要撮住溢出的泡沫般急急喝着啤酒,一口气喝下约三分之二,然后把酒杯搁在餐桌上。
朋友们一起鼓掌向他祝贺。
“谢谢大家。”热海低头致意。
“得奖真是太好了。”一进公司就是好朋友的光本说,“以前你就说过想成为小说家,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我也替你高兴。”
热海也回想起了那时的事情。
“过去每次对人提到想成为小说家,别人几乎都说作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当上的,觉得我是痴心妄想,只有光本对我说,你一定会成功的。”
“我不是在宽慰他,而是真心这么想。因为热海从以前开始想法就不同流俗,对事物的见解也独具一格,所以我认为他一定能实现梦想。”光本的口气似乎是在向大家解释。
“嗯,我明白我明白。过去热海对我谈到他的作家梦时,我也吃了一惊。这就是你所说的,他和我们普通人的想法不同是吧。所以说,有些人注定能成为作家,因为他们天生就拥有独到的见解。”旁边的同事松原美代子强调。
这是一家热海他们下班后经常光顾的小酒吧,今晚几个同时进公司的同事为他开了个庆祝派对。
“话说回来,热海竟然成了作家啊,该怎么说呢,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名叫伊势的同事说道,“这样说虽有点不太好,不过他平时在公司里可真是一点也不起眼。”
“这正是他了不起的地方啊,所谓真人不露相,不是吗?”光本反驳道,“所以他在文学这一重要领域一鸣惊人,与平庸之辈完全两样。”
“说得没错。我们写两三页的报告书都绞尽脑汁,热海却有本事写出小说,我真是刮目相看了。”伊势举杯向热海敬酒。
“你的小说刊登在哪里?”光本问热海。
“登在《小说炙英》这本杂志上。”
听了热海的回答,周遭的同事发出一阵感叹。
“真厉害啊。”
“名副其实的作家了。”
“真没想到我们身边竟会出现这等人物。”
大家都争着给热海的酒杯里倒上啤酒。
“今后别人都该称呼你大师了。”松原美代子的眼光心荡神驰起来。
“拜托千万不要那样叫,我哪够得上大师的资格。”说完,热海喝起啤酒,刚才那声“大师”在他心里不断回响。大师啊——
“公司这边你打算怎么办?”伊势问道。一听这个问题,众人都停下话头,望向热海。看来每个人都很关心这件事。
“这个嘛,我正在反复考虑。”热海字斟句酌地说,“我想暂时还是工作和写作兼顾。”
“准备脚踩两只船吗?”
“算是吧。”
“好棒啊!”伊势羡慕地大声说,“很多人守着一份工作还战战兢兢生怕被裁员,没想到竟然有人能身兼二职,果然有本事的人就是了得。”
“可是工作一旦忙碌起来,要兼顾会不会颇有难度?”光本显出担心的神色。
“是啊。我现在正着手写第二本小说,感觉要是时间能再充裕些就好了。我不想因为时间紧迫而导致作品质量下降,那不是职业作家所为。”
众人听了,都一脸憧憬的表情点头。
“我说,你早晚会向直本奖发起冲击吧?”松原美代子提到的这个奖是日本最重要的文学奖。
“过一阵吧。”热海轻描淡写地承认,“不过我不会为了得奖而写作,只会写自己想写的题材。从这个意义上,我对出版社也必须有所选择。我不想跟硬给自己贴上某种风格标签的地方打交道,不过,炙英社我打算暂且合作看看,第二部小说先就投给他们吧。”
“呵,期待啊。”
“热海大师,”伊势递出活页记事本和圆珠笔,“不好意思,能不能给我在这里签个名?”
“咦,签名?”
“是啊,可以吗?”
“签名是可以啦。”
“啊,我也要!”其他人也纷纷离席凑过来。
“哎呀,我也想要签名!”
派对转眼间变成了签名会。
4
内线电话响了,来电话的是前台,要小堺出来一下,说是有位叫热海的客人来访。
“热海?谁啊?”小堺疑惑地问,“他是说来找我吗?”
“是的,他说找《小说炙英》的小堺编辑……”
小堺拿出记事本,翻到今天的那一页,上面乱七八糟地记着今天的工作安排,其中有一行凌乱的字迹:“热海先生(新人奖) 16点左右”。
这下小堺想起来了。他曾拜托新人奖作者热海校对样稿,本来传真过来就行了,热海却说要送到炙英社来。
小堺对前台说了声马上过去,然后离开座位,走到总编青田那里。
“热海来了,你要和他见个面吗?”小堺问。
青田皱起眉头。他的眉毛很浓,眉间也杂毛丛生,看来就像连成了一整根。“热海?他是谁啊?”
“新人奖的获奖者。”
“哦。”青田顿时兴味索然,“我就不去了。”
“这样啊。”
“话说回来,赤尾那边情况如何?”
“还没有交稿。刚才我给他打了电话,但没人在家,是电话留言。”
“真是输给他了。”青田搔搔头,“今晚你一定要想法逮住他。”
“知道了。”说完,小堺从总编的办公桌前离开。
现在小堺满脑子想的都是赤尾膳太郎原稿的事。正如他所担心的,约定的交稿日已经过了,赤尾的原稿却一张也没送来。这位赤尾先生是个超级忙碌的畅销作家,小堺也压根就没指望能按时收到他的短篇小说,但拖到现在时间也太紧迫了,如果今天拿不到至少将近一半的原稿,接下来形势会相当严峻。
小堺走到大厅,看到一个穿着西装,有点发胖的男人等在那里。之前虽然看过热海的照片,但实际见面今天还是第一次。简单的寒暄过后,两人面对面坐下。
“客套话我就不说了,您是把校样拿过来了吗?”
“是的,就是这个。”热海珍而重之地抱着一个公事包,他从公事包里面拿出一叠复印纸。
小堺当下草草浏览了一遍。新人奖的获奖作品通常都尽量按投稿时的原貌直接刊登,校样只是单纯校对一下文字上的错漏而已。
“好的。谢谢您专程送过来。”小堺说完就欠身准备站起。
“请问,”热海突然开口了,“小说的插画怎样了?”
“插画吗?您说的‘怎样’意思是?”
“我是想知道由哪位来画。”
“哦,那是……”小堺打开记事本,“由丸金大吉这位画家来画。”
热海听了,表情不满地扭曲了。
“是由这个人来画吗?我对他不太有印象呢,在画家中他不算是拔尖的人才,我觉得影山寅次的画风很适合我的小说。”
“喔,是吗?”
“能不能请影山先生来画?”热海平静地说道。
小堺吃了一惊,打量他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哎呀,这个有点……”
“办不到是吗?”
“丸金先生的画已经交稿了。”
“是这样啊。”热海不满地撅起嘴唇,“我原本希望能和我商量一下再决定人选。”
“非常抱歉。”
小堺正想起身作别,热海突然说了声“啊,还有一件事”,又把他拉回座位上。“我把这个带来了。”热海从公事包里拿出一个很大的牛皮纸袋。
“这是什么?”
“获奖后写出的第一部作品。”
“咦?”
“所以说是新作。”
“这么快就写出来了吗?”
“稿子以前就写好了,现在是重新修改了一下。《击铁之诗》的主角这回将以香港为舞台展开战斗。”
“是这样啊。”小堺往牛皮纸袋里瞄了一眼,里面至少装了一百张文字处理机打印出的纸张,换算成原稿用纸的话,应该不少于三百张。“页数相当多呢。”
“如果一次性刊登有困难,连载也可以的。”热海往椅背上一靠,架起腿来。
“我明白了。等我拿回编辑部研究看看。”
“麻烦你了。哦还有,这次希望由影山寅次来画插画。”
“噢,届时我们会考虑的。”
小堺刚回到办公室的座位,同事就招呼他:“小堺,赤尾先生的电话。”
“喔!来了来了!”他冲向电话。刚才从热海那里收到的校样随手搁在桌上,牛皮纸袋则塞在脚边的纸箱里,纸箱的侧面用马克笔标着“其他送来的原稿(无发表计划)”。
5
看到书店里摆上了《小说炙英》10月号,封面登出标题《小说炙英新人奖公布》时,热海霎时感到晕眩。当然,这是喜悦的晕眩。
热海心想,啊,终于,我终于实现登上日本文坛的梦想了。他颤抖着手拿起一本《小说炙英》,想翻到目录页看看,手指却几乎不听使唤。
好容易翻开目录页,热海迅速浏览了一遍,找到了——
《小说炙英新人奖公布 获奖作品为热海圭介的〈击铁之诗〉》
热海把这行字看了又看,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按捺住笑意,把放在那里的《小说炙英》杂志全部抱到手上。
书店的女店员朝他投来讶异的眼神,像是很奇怪怎会有人一下子买五本同样的小说杂志。
“呃,其实,”热海一边说一边打开目录页,“这位新人奖获奖者就是我。这里有照片,一看就知道了。”
女店员对比了杂志上的照片和他的长相,微微点头。“确实是。”
“是吧,不会有错的。”
“真了不起,竟然拿到了新人奖。”
“哪里,你过奖啦。”
可能是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旁边的顾客纷纷开始打量热海。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但被众人瞩目的感觉的确很愉快。
那天晚上,按照众亲戚的提议,在热海的父母家为他开了个庆祝会。饭桌摆放成コ字形,热海坐在上座,年迈的父母分坐两旁。做父母的之前一直不赞成儿子写小说,但这时看来也满心欢喜。
“哎呀,做梦也没想到犬子竟然成了作家。这人啊,多活些年头偶尔还是能碰到喜事的。”父亲有了些酒意,说话的语调变得怪怪的,脸因为酒意和兴奋涨得通红。
“以前你总说担心圭介,这下什么也不用担心了,作家可是很了不起的呢。”叔父也一派和颜悦色。
热海拿出刚刚发售的《小说炙英》,大家依次传阅着刊登有新人奖公布消息的那一页。
“真厉害。评审委员都是这么有名的作家,这一获奖可是身价百倍了。”
“圭介,你的小说能出书吗?”伯母问道,“比如单行本啊,文库本啊,有很多类型的吧?”
“是啊。”热海向伯母点点头,“我那篇《击铁之诗》是短篇小说,光这一篇不可能出书,不过第二部小说我已经写好了,我想可以两部合在一起出书。”
“喔,是这样啊。”
“第二部小说也是登在这本杂志上吗?”父亲问。
“嗯。不过第二部篇幅比较长些,有可能分期连载,编辑部说会考虑的。”
“这么快就写出下一部作品,出版社方面应该很高兴吧?”
“也许吧。因为很多作家处女作很出色,随后就江郎才尽了。”
“你不会的,你从以前就很擅长创造有趣的故事嘛。”父亲露出好好先生的愉悦表情。
“既然是获得新人奖的小说,出书应该会大卖吧?”堂兄稍稍压低声音说道,“大概能卖多少本?”
“不知道呢。”热海摆出一副对这个问题不甚关心的表情,把一盅酒一气喝干。“详情我不清楚,不过我听说,像推理小说的井户川团步奖什么的,获奖作品能卖个十万本。”
“十万本吗?那个大概叫版税什么的收入,作家好像一般能拿到书价的百分之十,如果出的书定价二千元,那就是……”堂兄抱起胳膊沉思片刻,不由得瞪大眼睛,嘴也大张开来。“二千万元?有二千万元入账?”
“喔!”席上一阵轰动。
“好家伙,这岂不是一下子发了大财吗?”叔父狂叫起来,“真好啊大哥,这一来你也可以舒舒服服地养老了。”
“哪里,要是有那么顺利就好了。”说着,父亲眯起了眼睛。
母亲则在旁边捂着眼角,喜极而泣。
“真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喜事,不枉我辛苦把这孩子养育成人。”
或许是被她的眼泪所感染,几位伯母也纷纷掏出了手帕。
“你可以放心了,妈妈。”热海对母亲说,“今后我来照顾你,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他的话愈发惹得大家拭泪不止。
晚上十点过后,聚会结束。叔父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于是热海决定把他送回家门口。叔父家离热海的父母家约有二百公尺,虽然有他女儿里美陪他一道回去,但他已醉得不省人事,只靠一个女孩子搀扶不住。
“圭介,给你添麻烦了。”回去的路上,里美向热海道歉。
“没什么。倒是里美你可真不容易。”热海边扶着叔父边说。
“也没有,我已经习惯了,觉得还好。”
里美比热海小五岁,母亲很早就过世,父女两人相依为命。她迟迟未嫁听说也是因为放不下父亲。
“话说回来,圭介你可真了得,竟然成为作家了。”
“还算过得去而已。”
“你已经成了明星了,往后一定还会更加了不起,名声越来越响,也会在电视上出场,成为我们无法企及的存在。”
“不会有那种事。”热海口气坚定地说,“我就是我,即使成了作家,享了大名,也决不会忘记大家的。”
“是吗?我啊,总觉得有点害怕,怕圭介会变得判若两人。”
“我不会改变的,我们一言为定。”
“真的?”
“真的。”
热海停下脚步。里美也站定了,两人凝视着对方。
就在这时,叔父清醒过来了。“咦?这是在哪?没酒喝了?”
“爸爸你真是的……”
“叔叔,今晚的聚会已经结束了哦。”热海再次扶着叔叔往前走。里美望着他,嫣然一笑。
6
“热海,你过来一下。”课长从刚才开始一直在板着脸看某份文件,这时似乎下定了决心唤热海过来。
热海正在自己位子上推敲小说的构思,冷淡地回了声“是”后,他站到课长办公桌前。“什么事?”
“我说你啊,最近的业绩很糟糕哦。别在公司发呆了,去跑跑外勤怎样?”
“我今天有份报告书必须整理出来。”
“报告书?你看起来可不像在忙这个事啊。”
“我正在归纳思路。”
“如果还只是在构想的话,一边拜访客户一边考虑也可以吧。你得提高点工作效率,有效率地工作。别忘了连你心不在焉的时候,公司也是照付薪水的。——你那是什么眼神,有什么不满吗?”课长透过金边眼镜抬头盯着热海。
“没有。”热海摇了摇头。他改变了想法,觉得在这儿跟这种人说什么都毫无意义。
“知道了就快点去。你在这磨磨蹭蹭的功夫,足够你拜访一个客户了。”课长连连摆手,动作活像在赶苍蝇。
同事们似乎在窥看这边的动静,热海在这片眼光中离开了营业所。他坐上平常跑业务用的轻便客货两用汽车,发动引擎,粗暴地开车出发。
热海心想,为什么我必须被那个人颐指气使?为什么我必须挨那样的痛骂?我啊,我可是获得了新人奖的职业作家。
他是在嫉妒——热海得出结论。一直瞧不起的部下突然赢得他梦想不到的崇高地位,他焦躁了,混乱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对,一定是这样。要说无能,那个人才是呢。
路上比往常更加拥堵,热海不耐烦地咂着嘴,无意中往路旁一看,那里有家小小的书店,一个年轻女性正站在文艺书架前浏览。
他不由得想像起自己的书摆放在书架上的样子,在心里幻想大家伸手拿起那本书的情景。那真是令人振奋颤栗的一幕,之前他不知梦想过多少次,但如今已不再是虚幻的梦境,而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只要小说大卖,就能到手两千万、三千万——
他想起了自己目前的薪水。被那种愚蠢上司怒斥,对客户点头哈腰,才只拿到那么一点钱。这样看来,或许还是辞去工作,专注创作比较好。
这是他最近一直在考虑的问题。辞职创作的想法十分诱人,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热海驾车抵达了客户公司,一走进事务所,社长就勃然变色,站起身来。
“喂,我跟你说,那个机器不行啊,又坏掉了。到底是怎么搞的?”
“咦?是这样吗?”
“什么‘是这样吗’,都因为你说是最新型的机器我才买的,结果关键时刻掉链子,活都没法干了。刚才我向你们公司打听了一下,据说那机器不光我一家,其他客户也有投诉。”社长满脸通红,唾沫横飞。
热海很想说这难道是我的错吗,但还是忍住了,道歉说:“那可真是对不起。”
“这是你推销给我们的,你得负责想办法,今天一定要解决。”
热海答应了一声,和公司联系,不料答复是售后服务人员已经全部出动,今天无法前去修理。
热海将交涉结果告诉了社长,社长愈发大怒。
“就是说我们得往后排?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是不是?总之,就因为你是个蠢材才会落得这样,快想个办法出来!”
“你说蠢材……”
“既然是蠢材当然就叫你蠢材。自从由你负责我们公司,就没碰到过一件好事。听说你在营业所业绩也是垫底,不是吗?像你这个样子可不成。”
“……总之我再和售后服务部联络一下看看。”
“那你快打电话。不想出办法别打算回去。”
热海往公司拨着电话,同时在心里重复着社长刚才说的话。蠢材?我?小说炙英新人奖获奖作家的我?
公司售后服务部的电话接通了,热海再度进行交涉,但事情并无转机。接电话的负责人大概很忙,口气也不客气起来。
“安抚客户应该是你们的工作吧?这点问题你们自己想想办法,要是客户说什么就是什么,这种活连个木偶人也干得了。”
木偶人?——热海正想反唇相讥,对方已经收了线。
“怎样?”背后的社长问道,“有什么办法没有?”
“这个嘛……”
“还是不行吗?”
“是啊。”
“混帐!”社长把旁边的桌子一脚踹飞。桌上的烟灰缸应声而落,正砸在热海脚上,痛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就算这样社长也不解气,骂人的话滔滔不绝。什么没本事啊,不顶用啊,窝囊废啊。
热海的心里开了个小洞,迅即扩大开来,有热热的东西涌入。
“让你这种人来跑业务根本就是个错误。不,应该说竟然有公司肯雇你,本身就够奇怪的。你这种人啊,你这种人啊……喂,你要去哪?”
无视社长的怒斥,热海离开了客户的事务所,再度坐上汽车。
几分钟后,手机响了,是课长打来的。
“喂,你丢下客户不管,自己上哪了?”课长的声音怒气冲冲。
“我在车上。”热海回答。
“车上?你到底想干嘛?”
“没什么。”
“你说什么……”对于部下出乎意料的反应,课长一时张口结舌。
“且不说这个,课长,我另外有事要说。”热海淡淡说道,“很重要的事。”
7
包括小堺在内,《小说炙英》的编辑们无不头大如斗。下月号的杂志即将出版,但因为有位著名作家临阵脱逃,原稿数量怎样都不够填满杂志版面。
“真是投降了。如果差个二三十页也就罢了,这下差了将近一百页啊!”青田低吟起来。“小堺,你手上有没有原稿?送上门的稿件啊,新人的稿件啊,这种有没有?”
“有倒是有的。”小堺低头翻看着脚边的纸板箱。
“喔,这个怎样?看起来页数很够嘛。要是超过一百页,分个两三次连载也是可以的。名字叫《独狼之旅》?还真是冷硬。这是谁的作品?”
“热海的,热海圭介。”
“热海?谁啊这是?”
听小堺答说是新人奖的获奖者,青田点点头。
“是那个乏善可陈的人写的小说啊。想不到已经写出第二部了,你感觉如何?”
“不行。”小堺干脆地说,“情节平淡无奇,登场人物毫无个性,文笔也是老样子,不敢恭维。说白了,就是业余水准的小说。”
“果然是这样啊。我也觉得那人不行,根本没有作家的禀赋。”
小堺把《独狼之旅》的原稿直接丢到旁边的垃圾箱。“出版部好像也没打算出版他的获奖作品。”
这时,电话响了。离电话最近的青田拿起话筒:“您好,这里是《小说炙英》。”
对方似乎报出了姓名,青田听后露出讶异的表情。
“热海先生?呃,不知您是哪里的热海先生?”
小堺朝垃圾箱指指,青田不由得张大了嘴,会意地点点头。
“喔,喔,是那位热海先生啊。您好您好,那会儿多蒙关照啊。我是总编青田。您之后情况如何……”青田一直在笑容满面地说话,但下一刹那,他的表情冻结了。“咦,您说什么?”他大声叫了起来。
编辑们全都朝他看去。
“那可不太合适啊。热海先生,最好重新考虑一下……咦?已经交了辞呈?怎么会……没什么,只是那样未免……”
青田的脸色眼看着苍白起来。
编辑们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蹑手蹑脚地开始离场。
过去的人
1
拆开收到的信件,热海圭介兴奋得攥紧了拳头。信里是一张邀请函,邀请他参加炙英社文学三奖的颁奖仪式。
“啊,终于来了。”热海禁不住喃喃自语。
热海在电脑前盘腿坐下,仔细地又看了一遍邀请函的内容。没错,确实是邀请函,连酒店的地图都附在上面,还是家很高级的酒店。会费看来也不用交,可以免费享用一顿高级酒店的大餐。
炙英社文学三奖是出版社炙英社主办的三项文学奖的总称,包括从现有作家作品中选出的虎马文学奖,从公开征集的作品中选出的炙英新人奖,以及颁给在文学界成就众所公认人物的炙英功劳奖。
其中炙英新人奖原名小说炙英新人奖,今年才改成现在的名字,列入炙英社文学三奖之中。这一奖项由文艺杂志《小说炙英》主办,面向社会征集作品,因此对于想成为通俗作家的人来说,不啻为侪身文坛的捷径。
热海圭介是小说炙英新人奖去年的获奖者,获奖作品是名为《击铁之诗》的硬汉小说。借着获奖的机会,他辞去了公司的工作,现在已是一名专职作家。但这一年来,只出版了一本《击铁之诗》的单行本。平时他靠给月刊杂志写点短篇小说什么的赚点钱,但生活绝对谈不上优裕。他很想早点出版第二部小说,也已经把长篇小说的原稿交给了炙英社的责任编辑,但还没有任何消息。
热海正心焦着这样下去如何是好时,这张邀请函翩然而至。
我也已经有资格收到邀请函了啊——这是热海的坦率感想。
文坛有时会举行派对,这是热海早就知道的。不单是炙英社文学三奖,还有几个文学奖也会举办兼作颁奖仪式的派对。但热海至今还未获邀参加过这种派对,因为到去年为止的小说炙英新人奖没有举办过颁奖仪式,当时他只是应炙英社之邀,与评审委员一道去吃了顿中华料理而已。
此外,作家组织也会举行诸如联谊会的活动,但这些组织热海一个都还没有加入。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加入,也没有人邀请他参加。
热海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去文坛派对见识一下,那是个怎样繁华的世界呢,他不禁浮想联翩。
如今,他终于能去到那心向神往的所在了。他获得了邀请。热海感到别人终于承认自己是个够分量的作家了。
热海重新读了一遍邀请函。炙英社文学三奖颁奖仪式——这该具有何等重大的影响力啊。他觉得自己最好新做一套西装,头发也得去美发店打理一下。
话说回来——热海盯着邀请函上写的获奖作品心想,这家伙还真走运。一年之隔,就能享受这么盛大的派对。
他嫉妒的是炙英新人奖的获奖者。只晚一年获奖而已,待遇比起他当时的中华料理店聚餐可谓天壤之别。
获奖者名叫唐伞忏悔,很可笑的一个笔名,是男是女也看不出来。获奖作品的题目叫《虚无僧侦探早非》(注:虚无僧指日本禅宗支派普化宗的僧徒,头戴深草笠,吹尺八云游四海),究竟是什么内容,热海完全无法想象。
热海心想,在参加派对前,得搞清楚这是部什么样的作品。恐怕十有八九是业余之作,毛病多多。他准备在会场见面时,给作者提上一两点意见。
2
《小说炙英》编辑部的小堺肇心急如焚。再有三十分钟颁奖仪式就要开始了,新人奖的获奖者却还迟迟没到。
他正在酒店大堂焦急地等待,突然听到有人招呼:“小堺先生!”声音是从休息区那边传来的。
小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男人在朝他挥手,那人身穿浅蓝色西装搭配粉色衬衫,打一条大红领带,笑容满面地望着他。
那是谁啊,小堺暗忖。看起来有点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小堺心想,此人说不定是个重要人物,忘了只怕说不过去。当下他露出亲切的笑容走到近旁。
“您来啦,那个……好久不见了啊。”不管怎样先寒暄了再说,跟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上。这一招旨在让对方也回一张名片。
对方看了看他的名片,笑了起来。
“怎么,没换部门嘛。这样的名片我已经有一张了。”
糟了,以前就交换过名片吗?
接着对方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个名片盒。
“其实我也刚印了名片,这值得纪念的第一张就送给小堺先生吧。”
“那真是太感谢了。”
小堺暗呼走运,收下名片。名片上印着“作家 热海圭介”,这下他总算想起来了。此人是个新人作家,写过两三篇短篇小说,全都平平无奇。
小堺心里叫苦,撞到麻烦角色了啊。
“您今天怎么会在这里?是有事商洽还是别的什么事?”
热海讶异地皱起眉头。
“是你们邀请我来参加派对的啊。”
“噢,是这样吗?”
连这种程度的新人都寄了邀请函啊,小堺暗想。这样派对的预算应该会超支了。
“我来得早了点,在这里喝杯咖啡,你也来坐坐吧?”热海说。
小堺摆出遗憾的表情。
“心领了,不过我还得去准备会场。”
“这样啊。”
“抱歉,回见吧。”小堺匆忙从热海前离开。
他那里可不是个善地,小堺心想。别说自己根本没有闲工夫喝咖啡,就算有,也不想和他打交道。到时候肯定得由自己付咖啡钱,况且自己也没打算约他写稿。
小堺看了看刚才收到的名片。竟然有人在名片上印上作家这个头衔,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不经意地看了眼背面,小堺顿时瞪大眼睛。那里印着如下内容:
曾获第七届小说炙英新人奖(现?炙英新人奖[炙英社文学三奖之一])
获奖作品《击铁之诗》(炙英社出版)
这下小堺恍然大悟,明白热海受到邀请的原因了。热海是去年小说炙英新人奖获奖者这回事,他原本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3
颁奖仪式的开始比预定时间晚了约十分钟左右。首先是虎马文学奖的颁奖,由评审委员报告评选经过,随后获奖者发表获奖感言。继虎马文学奖之后是炙英新人奖的颁奖,先由一位评审委员上台致辞,他是个主要写推理小说的畅销作家。
“嗯——获奖作品《虚无僧侦探早非》确实是部颇富争议之作,我们评审委员阅读时也深受刺激。但评选会对这部小说的获奖没有任何争议,从一开始就全体一致,我想是因为有如此才华横溢的作家横空出世,令我们深感欣喜。至于获奖作品的内容,由于是部争议作品,无法作任何透露,还请各位亲自阅读,享受小说中那特别的世界。”
然后是获奖者发表感言。名为唐伞忏悔的作家出现在台上,那是个瘦瘦的青年,身穿灰色西装,一张脸白白的。因为他的名字很怪异,热海本来一心期待会出现怎样一个怪人,没想到竟如此普通,不由得十分扫兴。
他的致辞也寻常之极,罗列的都是诸如“这次获奖非常感谢”,“拙作竟获得如此重要的奖项,不禁惶恐地觉得真的可以吗”这种陈词滥调。
端着在会场入口领到的兑酒的酒杯,热海暗忖,这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他原本心怀警惕,担心如果这位新人作家个性强烈,今后可能成为自己的劲敌,但既然是如此平庸的一个人,应该写不出什么杰作,不必放在眼里。
就连获奖作品也很糟糕,热海想。读过《小说炙英》上刊登的获奖作品,他简直无法置评。不,与其说无法置评,不如说几乎看不懂到底在写些什么。是不是推理小说也搞不清楚,结局也理解不了。
正因如此,他对这部小说能够获奖感到不可思议。但听了刚才评审委员报告的评选经过,他觉得多少能理解获奖的原因了。说白了,就是作品的天马行空对了评审委员的胃口。至于情节、主题、文笔等等,在这种情况下就被列为次要的考虑了。
昙花一现而已,热海下了结论。一开始别人可能觉得这样的作品很有趣,但当一个作家不可能一直只靠天马行空这一手。热海预料他早晚会销声匿迹,不由得放了心。获奖者写的不是厚重细腻、气势宏大的硬汉小说,这真是太好了,他松了口气。
颁奖仪式结束后,直接转为立餐形式的派对。有人马上聚在摆放的料理旁,有人转来转去寻找朋友,著名作家的周遭早已围上了一圈编辑。
热海环视着周围。今晚的派对应该有很多炙英社以外的出版界人士参加,虽然他几乎都不认识,但他觉得对方有可能知道自己,因为月刊杂志的目录页上好几次登了他的大头照。
他隔着西装确认了内口袋里名片的触感。这盒名片就是为了今天这个场合印制的,只要亮出名片,随后遇到的来宾就会明白他为什么获邀参加了。照热海的预想,他们应该还会投来艳羡和尊敬的眼神,可能会向自己索取签名,也可能有人要求合影留念,如果是出版界人士,说不定会借这个机会约自己写稿。
自己应该是很引人注目的,这一点他颇有自信。他的服装就是以醒目为优先考量而选定的。文坛派对上云集了个性十足的作家,他认为要想在其中引人注目,服装也必须别具一格。在进入会场前,他还特意戴上了墨镜,为的就是这样看起来比较有冷硬派作家的味道。
热海圭介在此——他很想向周围大声宣告。去年新人奖的获奖者就在这里哦。比今年的获奖者更有个性,已经出版了一部单行本的职业作家就在这里哦。你们没发现吗?我是热海圭介哦,《击铁之诗》的作者——
热海正在东张西望,突然定了下来。他瞄到的照例又是小堺的身影。不,准确说来,是他旁边的青年,今年的获奖者唐伞忏悔。
热海大踏步迈向那边。
4
哇啊,麻烦来了。小堺扫兴地想。他发现热海圭介正朝自己走过来,却又不能视而不见,再怎么说,人家毕竟是去年的获奖者。
唐伞忏悔心不在焉地站在一旁。这个年轻人本是今晚这华丽舞台的主角,但他身上却找不出一丝一毫的霸气,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怎能写出那样一部杰作。
刚才总编青田领着唐伞各处走动,把他介绍给关系亲密的作家,现在刚向畅销作家介绍完,停下脚步考虑下一个去找谁,就在这时被热海眼尖看到了。
热海笑眯眯地走到他们旁边。
“哎呀,刚才准备会场辛苦啦。”他首先向小堺挥挥手。
“匆匆失陪真是不好意思。”小堺低头致意后,在神情讶然的青田耳边悄声说:“他是去年新人奖的获奖者。”
“啊,幸会。”总编急忙堆出笑容,“谢谢你在百忙之中赏光。给热海老师介绍一下,他是这次新人奖的获奖者唐伞先生,唐伞忏悔。”接着转向唐伞:“呃,这位是去年小说炙英新人奖的获奖者热海……”
“热海圭介先生。”小堺急忙接口。
“你好。”唐伞向热海点点头,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
“我拜读了你的获奖作品。”热海说,“写得很棒。”
“谢谢。”
“真没想到有人会写出那样的世界,这就是所谓的天马行空的小说吧。那个世界观真令人意外。”
“哈啊……”
“不过文笔今后会慢慢纯熟的,不必过于担心。问题是,那个世界观是不是任何领域都能适用。推理小说还是需要具备整合性,或者说合理性。另外我觉得角色的刻画也很重要。”
唐伞沉默地望着小堺,大概是对热海的话感到不可理解。
也难怪他,小堺想。唐伞的获奖作品是这样一种结构,乍看感觉是个荒谬的故事,但最后的最后却表现出无懈可击的合理性。小说之所以能获奖,与这种精妙的逻辑,以及支撑起这种逻辑的文笔密不可分。唐伞心里只怕在想,这个前辈作家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热海并没注意到唐伞的反应,口若悬河地尽说些不得要领的话。小堺只得从旁硬生生插嘴。
“前辈作家的话果然令人受益良多。热海先生,唐伞先生还是个新人,今后还请多多提点。”
“嗯,如果有什么意见,我会告诉他的。”
“那真是感谢不尽。”说完小堺在唐伞背上推了一下,拉他躲开了热海。
“唉,真是服了他了。”总编青田苦笑道,“想不到他竟会冒出那种奇谈怪论。他是叫热海圭介吗,获奖作品是什么?”
“击铁……我想想。”小堺看了一眼之前收到的名片背面,“是《击铁之诗》。”
“是这样啊。那个标题我也有点印象,写的什么内容?”
“唔……是什么内容呢,我觉得像是硬汉小说。”
“是嘛。不过无所谓,反正都是过去的人了。”
5
晚上晚上八点出头,派对已经宣告结束,人们纷纷从会场离去。有的作家带着编辑前呼后拥地去六本木或银座玩乐,去参加获奖者庆祝酒会续摊的人看来也不少。
热海圭介一直站在会场出入口旁边,等着会不会有谁主动向他搭讪,或者寥寥几个朋友刚好从这里路过。
然而谁都对他不屑一顾,就好象那里根本没人似的,看也不看一眼直接走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热海暗忖。虽然当初获奖时没有举行过如此盛大的颁奖仪式,但怎么说自己也是获奖者啊,获奖感言也刊登在《小说炙英》上,还同时登出了自己的彩页。
我出版了单行本,也发表过短篇小说,为什么还是没人理会?为什么谁也没注意到我——
派对会场上有一个摄影师,应该是炙英社请来的,他围着作家不断拍照,尤其对今年的获奖者特别拍了好几张。热海刻意从他身旁走过,想引起他的注意,但摄影师就好象没看见一样。
到头来自己还是被当成新人看待啊,热海这样解释。原来除了获奖当时被另眼相看,出道两年的新人还是享受不了作家待遇,还需要更久的时间才能获得承认啊。
热海正要死心离开会场,突然看到一个男人,那是炙英社出版部的总编,名叫神田。他的单行本《击铁之诗》就是神田负责出版的。
“神田先生!”热海叫住他。
埋头走路的神田闻声抬头,看到热海,瞬间流露出困惑的神情,而后啊了一声,开口了。
“热海先生,你也来了啊?”
“是啊,当然了,因为我是去年的获奖者。”
“去年的获奖者?请问,你获的是什么奖呢?”
“当然是小说炙英新人奖了。”
“是吗?”神田拿出一本记事本,翻开查看。记事本里密密麻麻,不知写了些什么。“没错,获奖作品是《击铁之诗》。这是我们社办的新人奖啊。”
“你的记事本上记的是什么?”
“你是问这个吗?这是各种新人奖的获奖作品一览表。不这样记下来,马上就忘掉了。”神田把打开的页面亮给热海看。
一看那一页,热海差点头晕眼花。那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的,确实是新人文学奖的获奖作品。
“这是迄今为止的全部记录吗?真厉害。”
听热海这一说,神田摇头。
“全部记录是根本不可能的,这只是去年一年的份。”
“咦?一年?怎么会……”
“是真的。这都还不是全部,如果把全国举办的各种小型文学奖也包括进去的话,大约有四百个左右。”
“四百……”
“也就是说,每年有四百位新人奖获奖者诞生。这么多我怎么也记不住,所以就这样记在记事本上了。”神田微微一笑,合上记事本。“咦?热海先生,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啊?”
6
“让您久等啦。”
看到迟迟才出现的小堺,青田一脸不满地扭曲了脸。
“你在磨蹭什么啊?其他人都已经往唐伞续摊的会场去了,让评审委员等太久可不合适。”
“对不起,我是被寒川老师逮住了。”
“寒川?那个人也来了吗?”
“是啊,我本来也没注意到,正要走时被他叫住了,他问我续摊的会场在哪里。”
青田咂舌:“你告诉他了?”
“总不能不说吧。”
唔——总编低吟起来。
“看迹象他是想在续摊后也一直跟着我们,大概打的是让我们陪他去银座一带的算盘吧。伤脑筋,他的自我感觉还是跟当年畅销时那么良好,一点变化都没有。”
“那个文学奖,寒川先生也已经连续五年落选了啊。”
“前几年正是他的巅峰期,如果当时能获奖,之后的情形可能就完全不同了。但结果还是没得上,那个人的好运也就到此为止了。”
“连他这样活跃在第一线的人,如今也已成了过去的人了吗?”
“差不多吧。如今各家出版社都对他敬而远之,我们出版部的神田本来跟他交情是最好的,最近听说也在躲着他了。”
“那我们也不能招惹霉运上身。”
“这还用说。从续摊的会场离开时,你要看准寒川起身去上洗手间的时候行动,趁那个空隙溜出酒店。明白了?”
“明白。”
“还有顺便说一下,对西阵老师和雨生先生的接待也适可而止就行了。”
“咦,那两个人也不行了吗?”
“根据业务部的报告,那两人虽被视为畅销作家,但依照电脑分析,他们现阶段的人气只能再保持个两年左右。而在未来的两年里,他们并没有在我们社出书的计划,就算殷勤接待,也很可能徒劳无功。”
“再过两年,那两个人也会成为过去的人吗?”小堺抱起胳膊,心想这真是个严酷的世界。“嗳,唐伞人呢?”
“他上洗手间去了。喔,还有一件事。”青田迅速扫了遍四周,确认没人在看这边后,从怀里掏出手机。“藤原奈奈子刚才发了邮件过来,说原稿已经写好了,看来是想马上给我们看看。”
“哎?就是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奈奈?”小堺也不由得抬高了声音。
藤原奈奈子是去年新人奖的候选人之一,只是最终未能折桂。她年轻漂亮,小说写得也还过得去,对炙英社来说,是个无论如何都想力捧的人材。这一年来,炙英社一直在背后支持她,现在原稿已经完成,遗憾的是来不及投稿应征今年的新人奖,但明年很可能会安排她获奖。
“真是期待啊,我们一定能把她打造成文坛上的明星。”
“是啊。明年的评审委员全部都是男性,如果事先给他们看看她的照片,应该会对获奖大有助力。喂,小堺,接下来你恐怕就忙了,首先得阅读她的原稿,提出修改意见,因为她写的肯定还是那种甜得发腻的小说。”
“我知道了。今后一年我会全力以赴推出唐伞的新作,同时也尽量抽出时间关顾藤原奈奈子的作品。”
小堺说得干劲十足,但青田却似乎并不满意。他沉默不语,仿佛在思索什么,而后说道:“唐伞的新作随便打理下就可以了,不用那么花费力气。最重要的是奈奈,你要对藤原奈奈子投入全力。”
“咦,可是《虚无僧侦探早非》是部杰作啊。”
“我当然知道那是杰作。但你觉得那种杰作能连续写出来吗?下一部不管写什么题材,与处女作一比都会相形见绌,然后遭到书评攻击,这一来作者本人也陷入苦恼,一苦恼就更写不出来,如此恶性循环。错不了的。”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所以现在不管怎样先拼命卖《虚无僧侦探早非》,往后的事就不必费神去想了,你就当那是唐伞忏悔一生唯一的作品好了。”
“唯一的作品……可是颁奖仪式才刚刚结束啊!”
“你怎么这么不开窍。”青田板起脸来,“颁奖仪式一结束,他就已经是过去的人了。”
评审会
1
寒川刚啜了一口咖啡,听到神田的话,差点全喷了出来。他慌忙咽下咖啡,用手背擦干净嘴角,抬头望着神田。
“你刚才说什么?”
“是这样,”炙英社的总编辑神田笑容满面,“我们诚邀大师担任评审委员。”
“我吗?”寒川几乎就要喜形于色,幸好下死劲忍住了。“是什么奖项的?”
“是这次新设的新人奖,也就是炙英社推理小说新人奖。”
“请我当这个新人奖的评审委员?”
“没错。”
“原来是找我当评审啊,真是输给你了。听你说有事商量,我还想到底是什么事呢,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提出这个要求。”
寒川再也端不住了,满脸都是笑容。
“您意下如何?”神田两手杵在桌上,抬眼望着他。
“你可真给我出了道难题,”寒川掠了一下稀疏的头发,“我还从来没有担任过评审委员。”
“大师,谁都是从零开始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寒川无意识地用汤匙搅着咖啡。
他表面上装得犹豫不决,其实心里恨不得一口答应下来。但如果答应得太爽快,神田或许就会觉得“他好像乐不可支嘛”,为了不让神田看出自己的满心欢喜,他才有意摆摆架子。
而且寒川还有事要问个清楚。
“为什么会找上我呢?除我之外还有大把作家吧?”
神田朝他探出身子。
“大师,作家的确很多,但实际上,真正眼光锐利,能够洞悉推理小说优劣的人却并不多。这话我不好公开说,但依我个人感觉,差不多也就这个数吧。”神田摊开两手,看来是在暗示只有十个人。“而这些够资格的作家,几乎都已经担任过好几次评审委员,说是缺乏新鲜感也好,体现不出奖项特色也好……总之这次新设奖项的评审委员,我们希望邀请尚未有过评审经验、像一张白纸般纯净的作家担任。而我刚才也说过,评审委员必须具备真正的犀利眼光,同时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就非寒川大师莫属了。”
听着神田的解释,寒川不由得露出了笑容。说得好,说得好,这正是他想听的话。
“或许是吧,不过我平常写作很忙,以前也有人邀请我当评审,我全部谢绝了。”
这当然是鬼话。从来没有人邀请过他,更不要说谢绝了。
“真的不行吗?”神田抬头窥探着寒川的脸色,“当然,我们也不会强人所难。”
寒川不禁有点发急。从神田的表情看得出来,如果再推脱的话,他就准备放弃了。要是因为架子摆得太足,把对方吓得落跑,那可真是鸡飞蛋打,白白欢喜一场。
“别误会,我并不是说绝对不行,只不过不太好当场给答复。”
“那大师愿意考虑一下喽?”
“是啊,我一两天内给你回音。”
“我知道了。提出这种让您为难的要求,真是不好意思。如果大师肯助一臂之力,这次的新人奖一定会办得很成功。务请大师多多关照。”神田深深鞠了个躬。
离开咖啡馆,走到大街的一个拐角处,寒川忍不住振臂作了个胜利手势。要不是周围人来人往,他简直恨不得呐喊几声。
成功了!我终于当上评审委员了!我寒川也要评选奖项了,我要去评选新人奖,阅读候选作品后选出推荐作品,出席评审会,和其他评审委员讨论评议,评出获奖作后发表评审意见,从今天起我也是文学奖的评审委员了——
寒川一边走一边拿出手机,给要好的作家打电话。
“喂,是我啊,寒川。刚刚有麻烦事找上门来……是这样,别人找我当新人奖的评审委员。……嗯,是炙英社的新人奖。我也是盛情难却啊,神田君一向很关照我,我也不好回绝。不过就这么稀里糊涂答应下来,想想还真麻烦。……哎呀,竟然找我当评审委员,真是想不到,这么说来,莫非我也够得上资深作家了?”
寒川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不用说,当天晚上他就给神田打了电话,答应担任评审委员。
2
寒川收到四部新人奖候选作品,是大约半年之后的事了。四部作品都是短篇,换算成原稿用纸约五十张到一百张不等。
看着装订成册的四部小说,寒川抱起胳膊暗想,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他浑身上下都是干劲。多少年来望穿秋水,等的就是这一天。
寒川心五郎已经当了三十多年的作家。当年他的作品被评为小说杂志新人奖的选外佳作,从此在文坛崭露头角,之后几十年间笔耕不辍,著作日增。遗憾的是,他至今还没有任何代表作,出版的小说也大多止于初版。虽然曾经入围过文学奖,但从来无缘折桂,徒然错过不少大好机会。之所以这样也能以作家身份维生至今,靠的就是笔不停挥地勤奋写作。只要有人约稿,不管时限多么十万火急,他也从没有拒绝过。小说杂志的编辑都觉得他是个“好用的作家”,他对这一点也心知肚明。他很清楚,这正是他赖以立身的资本。
但他丝毫没有因此而壮志消歇,渴望成为畅销作家的愿望一如既往地强烈。他渴望出名,更期盼获得大众认同,总是梦想有一天成为一流作家,被公认为作家中卓然不群的存在。
在寒川看来,当上文学奖的评审委员,正是身为作家获得认可的证明。评审委员可以居高临下地评价其他作家的作品,或者评定合格,或者打上不合格的烙印,不啻是作家中的作家。
寒川一直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当回评审委员呢?多年来他不断和文学奖擦肩而过,觉得哪怕就一次也好,真想一改总是被别人评审的立场,反过来尝尝评审别人作品的滋味。
这个梦想今天终于成真了。
寒川做了个深呼吸,拿起一部候选小说。这是他有生以来评审的第一部作品,很有纪念意义。作品的名字叫《虚无僧侦探早非》,是在电脑上写成然后打印出来的。听说最近几乎没有人手写稿子了,想到以往的评审委员都得看五花八门的手写原稿,寒川不禁觉得他们可真是辛苦。
看了一会儿小说,寒川忍不住频频皱起眉头。小说带有一种矫揉造作的风格,很不容易看下去。寒川从旁边的笔筒里拔出一支红圆珠笔,开始对不满意的地方动手修改。
不对,打住打住——
他又把圆珠笔放回原位。自己的任务是评价作品,而不是上阵修改,他总算想起来了。
寒川接着往下看。小说里很多地方都让他觉得磕磕绊绊,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细读。
这份工作着实累人啊,寒川不禁叹了口气。不过感叹归感叹,他一点也不觉得厌烦。
看完《虚无僧侦探早非》,寒川暗暗摇头。他觉得这部作品明显不够格,内容也太荒诞无稽了。看到中间,情节已经一塌糊涂,最后的结局也叫人莫名其妙。说得直白一点,这部作品的趣味到底在哪里,为什么竟能通过层层筛选入围,他完全想不通。
寒川把《虚无僧侦探早非》丢到一边,拿起下一本《辐射线路的杀意》。
3
召开评审会的日子终于到了,寒川来到会场所在的酒店。
会场里已经有神田等几位编辑恭候,一个名叫友引三郎的评审委员也早早到达。除了寒川和友引外,还有一位评审委员,加起来一共三人。
其他两位评审委员寒川都知道,并且也认识。他们的作家生涯都和寒川差不多,知名度也是半斤八两,应该也都是第一次担任评审委员。
“寒川兄,你觉得如何?”友引悄声问寒川。
“你是指什么?”
“候选作品啊。有没有觉得有趣的?”
“这个呀,这会儿就别问了,等一下可以慢慢讨论啊。”
“话是这么说,不过有没有打算推荐的作品,说来听听总不要紧吧?”
“嗯,也是。有一部我觉得还不错,差不多就是它吧。”
“是吗?”
“那你呢?”
“我嘛,现在还拿不定主意。我想先听听大家的看法再作定夺。”
“这样啊。”
寒川觉得很意外,盯着友引的侧脸心想,居然还有人犹豫不决。
实际上寒川来参加评审会之前,已经选定了一部作品。他确信那是获奖的不二之选,不管谁来看,都会发现水准与其他作品截然不同,根本没什么好犹豫的。
另外一名评审委员名叫轰木花子,是个女作家,这时也抵达了会场。看到人已到齐,神田站起身。
“第一届炙英社推理小说新人奖的评审会现在开始,会议由我主持,请大家多关照。”
包括神田在内,四个人分成两组,隔着一张大会议桌相对而坐。寒川的旁边是神田,对面是友引,斜前方是轰木花子。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紧张。我还是第一次当评审委员,”轰木花子圆圆的脸上泛着几分红晕,“总觉得责任重大。”
“这只是新人奖而已,大可以轻松自在地来评选,反正也不是一奖定终生。”友引撇了撇嘴角。
“看你说的,说不定很多人都希望凭借获奖的机会正式成为作家,想到这一点,怎么能不慎重评选呢?”轰木花子狠狠地瞪着友引。
“一个人如果真心想当作家,即使这次落选了,也会继续朝目标奋斗。要是获奖就立志当作家,落选就马上打退堂鼓,这种半吊子根本成功不了。”
“成不成功你怎么知道?”
“没错,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所以不需要考虑得那么长远。”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好了,两位冷静一下。”神田欠起身,张开双手作势安抚,“我们先来进行评审吧。争论当然是可以的,不过请围绕作品本身展开。”
轰木花子看来还想说什么,但终于勉强点了点头。友引没做声,只顾看着候选作品的复印件。
“很好,这次一共有四部候选作品,首先请各位评审委员按照A、B、C三个等级分别给出评价,等大家全部评价过后,再就个别作品展开讨论……”神田扫了一眼三人,接着说:“这样没有问题吧?接下来,先请轰木大师发言。”
“咦,我先发言?”
“也不一定,从谁开始都可以……”
“那就我先说吧。”友引说。
“不用,我先谈谈意见。”轰木挺直了背,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首先是《辐射线路的杀意》,根据小说的设定,案件发生在一个大家族里,各人之间的血缘关系错综复杂。不过我感觉硬伤还是多了一点,虽然各个角色的想法,或者说杀意确实就像一个插线板引出的许多条线路般牵缠不清,颇为精彩,我还是觉得《野猪的诅咒》更……”
“等一下,大师、轰木大师!”神田急忙制止,“详细的感想可以留到后面再谈,现在只要评出ABC就可以了。”
“这样吗?不好意思,那我就长话短说,辐射线路是B,野猪是A。”
听到她的评价,寒川不禁有些发愁,这和他自己的评价有点不一样。他心想,评审或许不像预想中那么顺利。
“《虚无僧侦探早非》是C,这部简直是游戏之作。另外,《皆杀》也是C。”
“啊?”友引似乎想说什么,但马上又低头看回自己的笔记。“接下来该我了。坦白说,我觉得没有哪部作品值得评为A,不过硬要选出一部的话,就是《皆杀》了,这部可以算是A。”
轰木花子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友引。
“《虚无僧侦探早非》不用说了,C。其他两部都差不多,辐射线路算它是B好了,野猪是C。”
轰木咬着嘴唇,看起来好像很不甘心。
寒川也被友引的意见吓了一跳,这和他自己的评价也不一样。
他霎时有些踌躇,不知该如何是好,但马上又想,都到这个时候了,不应该再改变自己的看法。
“寒川大师呢?”神田问。
“我嘛,”寒川干咳了一声,“我认为《辐射线路的杀意》是A,《野猪的诅咒》是B,《虚无僧侦探早非》是C。另外,《皆杀》是B。”
听完寒川的发言,友引不高兴地嘟起了嘴,应该是不满他把《皆杀》评为B。
“大家意见很不统一啊。”神田一脸困惑,“那么先把全体评为C的《虚无僧侦探早非》排除可以吗?”
可以,轰木花子说。
“我不太清楚这部作品到底想表达什么。”友引歪着头说,“作者恐怕是急就章赶出来的吧?后半部分简直矛盾百出。”
“而且故事讲得有头无尾,不了了之。”寒川也赞同他的看法。
“就是就是。虚无僧居然活跃在现代日本,根本就是乱来。文笔也烂得不行。”
“根据大家的意见,《虚无僧侦探早非》落选。”神田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剩下这三部作品就伤脑筋了。”
“我说寒川兄,”友引说,“你为什么觉得《皆杀》是B?”
“因为那应该不算推理小说,而是官能小说。”
“那叫官能推理。意外性也很够,情色场景也描绘得入木三分,我看相当有意思。”
“可是格调未免不高。”轰木皱着眉头说。
“官能小说就要这样才够味,那种所谓格调高雅的官能小说,简直没劲透了。”
“可是说到趣味性,恐怕还要数《野猪的诅咒》吧?虽然属于比较正统的恐怖小说。”
“那部小说阴森森的,没趣得很。”友引不屑地说。
“当恐怖小说来看或许不错,不过它很明显不是推理小说吧。”寒川向轰木说,“里面的核心诡计用的是诅咒这种超自然现象,这个有点儿问题,缺少公平性,对推理爱好者来说,难免会觉得扫兴。而《辐射线路的杀意》在公平性上则处理得无懈可击。”
“的确无懈可击,可是没什么新鲜感。”友引歪着嘴说。
“是吗?”
“它只是人际关系设定得错综复杂而已,到最后揭露的动机仍然不外乎是男女之间的爱憎啊,觊觎财产啊这些老八股。就算那复杂的人际关系,说到底也只是做爷爷的纳了一堆妾造成的。”
“可是里面的诡计设计得很精妙,犯人也具有意外性。”
是这样吗?友引低吟着说。
“要说诡计,我认为野猪更胜一筹。”
“我刚才也说了,那算不上诡计,咒杀这玩意太超现实了。”
“虽然超现实,可是小说的前提就是假定有这种方法存在,也就不存在不公平的问题。”
“要照这么说,岂不是百无禁忌,作者爱怎么写都行?”
“我倒觉得百无禁忌也没什么,”友引说,“重要的是精彩程度如何,只要精彩,怎样写都不妨。而《皆杀》在精彩度上是最棒的,情色场景描写得很赞,叫人血脉贲张。野猪就不成,一点意思都没有,看得人心烦。”
“什么话,还是野猪最棒,这一点我绝对不让步。”
“老是野猪、野猪的,再怎么跟野猪心心相通、引为同类,也不用这么两肋插刀吧。”
“你说什么?”轰木花子恼火地吊起眼睛,“真、真是失礼,我看你才是个巴着色情本不放的好色老头子!”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
炙英社推理小说新人奖的评审会就这样陷入第一轮唇枪舌剑。经过三个半小时的讨论,最后终于按照神田的提议,评定寒川打了A、另外两人也打了B的《辐射线路的杀意》为获奖作品,评审会就此圆满落幕。寒川固然心满意足,而针锋相对的轰木花子和友引吵得筋疲力尽之余,也都觉得只要对头看中的作品没有当选,别的都无所谓。
寒川后来才知道,《辐射线路的杀意》作者已经五十四岁了,目前在市政府工作。本来没多久就要退休了,这下又找到了作家这一新的人生道路,对他来说真是一大幸事。
参加完评审会后的宴会,寒川带着微醺的感觉踏上归途。他感到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不由得又想,果然当评审委员的滋味很好啊。他开始早早期待明年的评审会了。
4
宴会结束后,神田和其他几个列席评审会的编辑马上回到公司。他们谁也没有醉意,这也是很自然的,因为还有重要工作等着他们集中精力处理。
“人都齐了,”神田扫了一眼几个部下,“那就开始吧?”
部下们慢吞吞地各自就座,一个个看起来都无精打采,神田自己的心情也很沉重。但这是上层的命令,无法违背。
“总的来说,结果和我们预想的大致相同。”
听神田这么说,部下们纷纷点头。
“果然是辐射线路获奖。”一个年轻女编辑说。
“说它无懈可击,还真是无懈可击。”神田苦笑,“没什么缺点,也没有大的破绽,不愧是公务员写出来的,四平八稳。”
“可是感觉已经过时了。”年轻编辑说,看到大家吃惊的样子,急忙又圆了一句,“当然,说过时可能夸张了点。”
“不夸张,实际上确实像你说的,已经过时了。这种作品现如今根本就不可能拿到新人奖。我现在觉得,社长的判断说不定是对的。”
几个编辑都点了点头,表示深有同感。
“轰木老师竟然会推荐《野猪的诅咒》,”女编辑说,“倒让人有点意外。”
“是啊。没想到那位老师对流行相当上心,甚至注意到了最近的恐怖小说热,从她的外表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来。”说话的是一个老鸟编辑,“不过我更惊讶的是友引会推荐《皆杀》。那个人很有些古板,我本来以为他绝对会推荐辐射线路。”
“这一点我也有同感,”神田说,“所以听到时着实松了口气,觉得他还是有点希望的吧。”
“可是果然如我们所料,谁也没有推荐《虚无僧侦探早非》。”年轻编辑苦笑着说。
“是啊,还是很够呛啊。”神田两手环在颈后,用力伸了个懒腰,“要是听说这部作品在编辑部里被评为出类拔萃、无可争议的第一,三位老师只怕会大吃一惊。”
“这部作品结构上的奥妙,我看他们根本就没有发现。”女编辑似乎在强忍着不笑出来,“友引还批评说矛盾太多,其实那正是它结构的特色。”
“还有人指责说文笔很逊。”老鸟编辑说,“那种划时代的风格,我们全都赞不绝口,他们却完全看不上眼。”
“说‘有头无尾、不了了之’的是谁啊?”神田问。
“是寒川老师。”年轻编辑回答,“当时听到那句话,我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想说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看过啊?”
“小说的架构明明那么绝妙,不但在最后一行将之前的世界完全颠覆,连主角为什么是虚无僧这个谜团都解开了。听到他居然那样批评,我真是很失望。”
“唉,我本来以为就算是这三个人,应该也能发现这部作品的不同凡响的。”神田浮现出苦涩的表情,“不过这样一来,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清楚了。原本我还怀疑,不惜专门策划这么一个新人奖评审会的骗局,到底有什么意义。”
“那三位老师要是知道自己被骗了,一定很气吧?”年轻编辑显得有点幸灾乐祸。
“那还用说。虽然这是社长的命令,可是连我当时也踌躇再三啊。”神田苦着脸抓抓头,“所以这个骗局绝对不能败露。这回的新人奖就照结果颁奖,然后这个奖项就寿终正寝了。至于《虚无僧侦探早非》这部杰作,只要拿到手上一看,谁都会觉得很好,就按照预定安排它获别的奖吧。”
神田想起一年前社长向自己下达的命令。那命令就是,裁减合作的作家。
书卖不出去的状况一年比一年严重,以前即使是没销路的作家,出版社也会替他出书,期待总有一天会广受欢迎,但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余地了。社长要求神田,今后没有畅销希望的作家一律不再合作。
但一个作家有没有前途,不是那么容易就看得出来的。以前业界也有过这样的例子,好多年没销路的作家,突然有一天就咸鱼翻身,一跃走红。
因此首先必须判断作家有没有前途,也就是有没有出人头地的潜力。而设计出来的办法,就是这次的新人奖评审会。
寒川心五郎、友引三郎、轰木花子,这三个人都是取舍在两可之间的作家。为此,必须从中遴选出一个最没有前途的作家,今后炙英社将不再与这个作家合作。
而新人奖的四部候选作品就是考察三人才能的道具。根据他们读了这四部作品后作出的评价,测试他们作为作家的能力。比如,如果推荐的是《虚无僧侦探早非》,就说明他的感受力还不算迟钝。而如果推荐的是《辐射线路的杀意》这种作品,就说明他的感觉已经有些误差,跟不上潮流了。
“现在来投票选出最没有前途的作家吧。”神田看了看众人,“评价分三个等级,用A、B、C表示。从边上的人开始,按顺序挨个投票。”
老鸟编辑第一个开口,口气听起来很沉重。
“友引和轰木是B,寒川是……A。”
紧接着是女编辑,她小小声地说:“我觉得轰木可以算是C。友引是B。寒川老师……对不住了,是A。”
“我也觉得寒川是A,毫无疑问的第一。其他两人是B。”
部下们依次作出评价后,轮到神田了。他摇了摇头。
“我就没必要说了,和你们一样,我也觉得寒川是A。那么根据投票的结果,我们全体一致决定,获得感觉迟钝、没有前途作家大奖的是寒川心五郎老师。辛苦大家了。”
几个编辑稀稀拉拉地鼓了几下掌。
巨乳妄想症候群
1
一打开冰箱,里面赫然并列着两只巨乳。
那乳房丰满圆润,乳晕是淡粉红色,约五百元硬币大小,乳晕之上,是小巧可爱,同样呈淡粉红色的乳头。
我就这么敞着冰箱门发了阵呆,而后提心吊胆地伸出手去,想牢牢握住一只巨乳。
然而那手感出乎预料,感觉坚硬且冰冷。我不由得眨了眨眼睛再看。
原来我握住的是肉包子。这下我想起来了,昨天我在便利店买了三个肉包子,只吃了一个,剩下两个用保鲜膜包起放到冰箱里。
也就是说,我把肉包子看成女性的乳房了?
是我累糊涂了吧。我苦笑着把那肉包子放进电磁炉,按下电源开关。本来我就是肚子饿了才打开冰箱找东西吃的。
我一边大口吃着热乎乎的肉包子,一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无意中看了一眼旁边的垃圾箱,顿时险些噎住。
垃圾箱里透出巨乳。
我战战兢兢走近,凝眸看去,怎看都是雪白的乳房。我像刚才那样伸手摸摸看,霎时看似柔软的乳房变成了泡沫塑料容器的形状。没什么特别的,那是我昨晚吃过的杯面包装。
我心想,是不是昨晚喝的酒还没醒啊。但昨晚我只喝了两瓶罐装啤酒而已,我从来没有喝这点酒就醉过。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自言自语。谁都有看错的时候,况且最近工作做太多,眼睛也疲劳了。
重新振作精神后,我决定去工作。最近我的工作几乎都是在电脑上进行的。
坐到桌前,启动电脑。偶然一瞄手边,我瞪大了眼睛。
鼠标垫上放着只乳房。
不可能有这种事。那不可能是乳房,它是鼠标。证据就是,有电线延伸出去,与键盘相连。
我把乳房——不,是鼠标握到手里,果然如我所料,恢复了鼠标的原形。我松了口气,点击了一下乳头——不,是按键。我的心脏还在怦怦直跳。
电脑画面上显示出昨天画的插画,构图是持剑的美少女战士,这是一家游戏公司委托我的工作。
端详着插画,我开始感觉美少女的胸部小巧了些,这里似乎要画得更加伟大比较好。
我试着稍微修正了一下,但感觉还是不太够,还应该再大一点,乳房就是要伟大才美。我不断地加笔描画。
玄关的门铃响了,让我回过神来。
我拿起内线对讲机:“你好。”
“打扰了,我是管理员山田。”一个男声说道:“您这会儿方便吗?”
我暗暗咂舌,好像有麻烦事啊。但这里的管理员就是这样,只要事没办成,就会一次又一次来找,既然如此,不如早早料理掉。
我回答说方便。
打开门,管理员穿着工作服站在外面。他应该是个秃头,但我一看他的头,哇地大叫出声——他的头变成了巨乳。
“怎么了?”管理员讶异地望着我。他那张脸从额头往上顶着个巨乳,乳头挺立在头顶。
“不,那个,没什么……”
我暂且把眼光移开,但想不看却办不到。管理员无从得知我的鬼胎,起劲地喋喋不休着什么,每次他一转脸,头上的巨乳就噗噜噗噜摇曳生姿,看得我有点勃起了。
“总之——”巨乳头的管理员说:“就是这样,同意这种垃圾分类的话,请盖个章,签字也可以。”
“噢,好的好的。唔,在哪里签字?”
“这里。”说着,管理员凑近文件,指出签字的位置。他的头探到了我眼皮底下,巨乳近在眼前,质感十足,看来雪白又柔软。
“哇,你干什么?”管理员捂着头急忙往后躲。
“咦?”
“不是‘咦’的问题吧?你怎么啦,突然来这一手,不要抓别人脑袋啊!”
他这一说我也发现了。确实我正如饿虎扑食般,双手齐出想猛抓住巨乳,但巨乳已无影无踪,管理员的头恢复成了原来的秃顶。
“对不起,我有点太累了。”我在管理员掉下的文件上签了字,递给他。他用胆怯的眼光看着我,快步离开了。
我关上门,回到工作场所。我的头在轻微作痛,我想最好上床睡一觉。
电脑的画面上,描绘着两个巨大的球体。奇怪啊,我不可能画这种东西的。但拖动鼠标继续往下看时,我想起来了,那是美少女的巨乳。我一心想着再大一点再大一点,不断画下去,最后比少女的身体还要大了。
我呆坐在椅子上,关了电脑的电源。
2
“这是巨乳妄想症候群。”朋友田村口气冷冷地说。他是个精神科医生。
“那是什么鬼,我没听说过。”
“最近我们业界很关注的疾病之一,症状表现为把什么都看成女性的乳房,而且还是巨乳。”
“哎呀,说得一点都没错。我来这里的路上,连水果店里摆放的桃子都全部看成巨乳,害我吓了一跳,以为是不是眼睛出问题了。”
“不是眼睛出问题,是脑子出问题,这是脑子的疾病。”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原因之一是强迫意识。”
田村拿起一张画,那是我画的美少女战士的插画,为了说明自己的症状,我把它打印了一份带过来。
“像你这种情况,就是因为有种过于强烈的意识,认为少女的胸部一定要伟大才行,甚至觉得非如此不足以体现魅力。”
“与其说体现不出魅力,倒不如说不这样画,客户那里就通不过。”
“都一回事。你坚信不管什么样的角色,只要是画少女,就非巨乳不可,不然自己的画就得不到认可,也就是说,自己会遭到否定。”
“是这样吗……”
“这张插画就是证明。”
“这么说来,我的确是觉得画贫乳少女只会被人随手丢弃啦。”
“那是你的成见。实际上就算客户要求你画得魅力十足,按理也并没有画巨乳的必要。”
“可是客户……”
“客户也患上了巨乳妄想症候群。”田村不容分说地断言。“客户试图回应粉丝的需求,却拘泥于有魅力=巨乳的思考回路,抱着巨乳不放,唯恐胸部小了商品人气就会下滑。”
“但实际上,好像的确是胸部伟大的角色比胸部小巧的角色更有人气。”
田村叹了口气,缓缓摇头。
“这意味着粉丝和消费者也表现出了巨乳妄想症候群的征兆。本来应该不拘胸部大小,只追求有魅力的角色才对,但源源不断提供给他们的都是巨乳偶像,看得爽了,就产生错觉,认为少女只要胸部伟大,就有与伟大程度同等的魅力。为了回应这种需求,你们创作者也给长着可爱脸蛋的少女安上大到不自然的乳房,粉丝和消费者一见大喜,于是越发变本加厉。这种现象不叫通货紧缩的恶性循环,倒是可以叫做巨乳的恶性循环。”
“但也并不是越大就越受欢迎哦。大到超出常识范围的话,还是会被人说怪怪的。我觉得应该存在理想的丰满度和协调性。”
“那种理想的丰满度和协调性,你不觉得一年比一年不正常吗?到末了就是,连怎样算是理想的丰满度也顾不上考虑,完全被乳房越大越好的思想支配了——就像你这样。”说着,田村把我画的美少女插画朝我一亮。
我把眼光从插画上移开。“我是不是最好暂时节制一下工作?”
“光是那样还不够。现在你满脑子都是巨乳,可说处于被巨乳支配的状态。你必须把巨乳完全从日常生活中排除出去,不能看巨乳,也不能听会联想到巨乳的事情,说荤段子可以,但巨乳相关话题免谈。”
“不要这么残忍啊!”
“彻底实行可能有点难度,尽量努力吧。不然症状会日渐加重,现在还只是把秃头看成巨乳的程度,要不了多久就会把人的脸孔全部看成巨乳了。”
“别吓我呀。”
“我说的是事实。总之我先开药给你吃,吃了药,你应该就不会把秃头或肉包子看成巨乳了。但这只是对症疗法,要想治本,你必须严守我刚才的告诫。明白了吗?”
听完田村严厉的叮嘱,我转过身,离开了医院。
可能是服了药的缘故,即便走在街上,也没有出现古怪的幻觉。水果店的桃子也保持着桃子的原形。我松了口气,往前一看,刚好一个年轻女郎走过来,穿着低胸的衣服。
而且还是巨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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