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梯尼亚兹,”那个墨西哥人说。“有时候我对雷伯不大能够理解。大多数时候他是出色的,的确很出色,我说话用词可是经过斟酌的。可有时候他完全销声匿迹,万一我真需要他的时候,不知上哪儿才能找到他……”
“发生过那种情况吗?我是说,是不是有过你需要他而又无法找到他的那种情况?”
“还没有过,”桑塔纳说。“但那是可能发生的。何况,我所指的不仅仅是雷伯在哪里的问题。有时候他处理一些事情马马虎虎,象这次海运问题便是,让人觉得好象他对钱根本不感兴趣。我并不是抱怨。恰恰相反。但是我需要对某个人谈谈这种情形……塞梯尼亚兹,有没有什么
事情是我应该知道而不知道的?我不相信,也无法相信雷伯会犯错误。你会笑话我,但我认为他几乎是万无一失的。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你所需要知道的,你全都知道。”
塞梯尼亚兹面带笑容。他险些笑出声来,因为桑塔纳刚才提到的那些人其实都是王臣:韩某、沙哈则、苏必斯、泽西岛某公司的埃塞尔·考特、佩特里迪斯兄弟,还有桑塔纳自己。甚至包括埃利亚斯·白尼适在内,虽然他还不是王臣,而只是受雷伯的委托为他经营一家公司。这些人互相争斗每个人都觉得别人“顽固而不好对付……
而跟他一样掌握着秘密的雷伯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暗暗发笑。
这个墨西哥人在其他方面一贯精明,此刻却突然显得大惑不解;然而,塞梯尼亚兹自己在雷伯面前不也经常感到困感吗?两种情况何其相似乃尔?想到这里,塞梯尼亚兹再也不觉得可笑了。
“谈到雷伯,弗朗西斯科,我和你有同样的感觉,他不是一个寻常的人。”
他们的友谊由是而始。
弗朗西斯科·桑塔纳之所以要会见塞梯尼亚兹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根据雷伯的命令,在过去的
一年里,桑塔纳与乔治·塔拉斯搭档从事一次与低税率区域有关的特殊任务。在神话般的巨额财富积聚之初,是塔拉斯在整整一大批国际法专家的协助下,担当起了财政方面的组织工作。整个系统有点儿象是好几座金字塔,一座挨着一座,每一座由一名王臣负责。金字塔的规模大小不一,视所属领域而异。系统的纽带乃是雷伯本人;而塞梯尼亚兹则知道它的存在。
因为这个系统的实质和存在都是秘密的,所以他们大大地钻了五十年代初期某些国家和地区立法的空子。那些地方只要在可能和有利的情况下对于要求保密的公司也表示欢迎,塞梯尼亚兹曾在他的案卷里看见过一系列企业,它们的总部设在巴拿马、摩纳哥、列支敦士登、泽西岛或者格恩西岛。
从一九六二年起,直到一九六八年随着殖民统治的削弱或消失,在这张名单上又增加了一些富有异国情调的地名:巴哈马群岛、库拉索岛、开曼群岛、特克斯和凯科斯群岛、直布罗陀、香港、马恩岛,甚至还有太平洋中部一个名叫瑙鲁的小小珊瑚岛。
当然,还有利比里亚。
克立姆罗德在利比里亚先后成立过将近一百八十个公司办事处——包括那些已经解散了的。
“大卫,”塔拉斯曾经说:“我越来越老了。我这副可怜的肩膀开始承受不住年岁的重压,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对我来说已一年比一年劳累。我已要求雷伯找个人,让这个人现在能和我一起工作,最后取代我的位置。我不知道雷伯会挑选谁……”
这个人是弗朗西斯科·桑塔纳。
塞梯尼亚兹后来说:“他和另外一个人——一个荷兰人,我叫他德弗里斯——做了大量工作。他们的任务不是创建公司(除开桑塔纳亲自掌管的那些),而是监督这些公司的建立,在起初阶段还得注意所选择的低税率区域是否安全。至少有三个目前已是众所周知的低税率国家——或者说三处岛屿,因为它们往往就是岛国——实际上是桑塔纳和德弗里斯‘发明’的。我了解这个情况,因为我负责一项被雷伯命名为‘弥尔顿’的特别预算,这名字的含义一目了然,它指的是约翰·弥尔顿的《失乐园》和《复乐园》。这项预算有助于……说服(且不说‘收买’)有关的一些小
国政府。这并不单单是一种贿赂。例如有一次,一个新成立的国家就通过了一些符合我们愿望的法律,交换条件就是我们的一个海运公司与它签订一项合同。”
塞梯厄亚兹邀请桑塔纳第二天与他共进晚餐,墨西哥人欣然接受了邀请。他们两人年龄相仿,都是四十刚出头,而且对好些事物的见解相同,这是不言而喻的。他俩都十分认真、精细,做每件事情都一丝不苟.谨慎周到。比方说,大卫对尼克·佩特里迪斯还不算讨厌,尽管尼克的想象力丰富得象个希腊海盗,大卫也并不讨厌保尔·苏必斯,两人能用法语流利交谈,但是苏必斯的冷嘲热讽使他很恼火,唯有桑塔纳的严谨与大卫非常投合。
在乔治·塔拉斯看来,这是很自然的;他曾说:“刺牛士和你一样,也没有什么幽默感,大卫,你们两人都具有会计师的气质。你们相互很合得来……”
桑塔纳离开纽约不久,就让他的一个助手给塞梯尼亚兹送去一份新的案卷,内容是有关—笔交易的,桑塔纳自己在这次交易中只起了次要的
作用。他被召去商谈在牙买加购买一宗地产的有关事宜,但并不知道这宗地产将派什么用场。实际上这是一项更大的行动的组成部分;这项行动由菲利普·范登伯格和埃塞尔·考特两名王臣负责,目的是要在加勒比海诸岛建立两个旅馆系统。范登伯格和考特彼此并不认识,每人各负责一个系统,互相间展开竞争,这些都是克立姆罗德安排的。
桑塔纳在案卷里面附了一封信,邀请塞梯尼亚兹到他家去住一段时间;桑塔纳的家在墨西哥的尤卡坦省梅里达市。
他们互相又通了几封信之后,到一九六五年春,塞梯尼亚兹一家子———当时已经有五个孩子——终于成行前往墨西哥。他们在桑塔纳相当简朴的家里度过两个星期,还因为近水楼台的关系去参观了一些马亚人的庙宇。桑塔纳高兴地声明,他自己有几分马亚人血统。
直到十天之后,桑塔纳才提出下面的问题。
“大卫,你大概不会回答我,但有件事实在叫我迷惑不解:雷伯究竟要这八百万棵加勒比松做什么用?”
“你说什么?”塞梯尼亚兹楞然问道。
“加勒比松。就和你在我们周围所看到的那种树一样.准确的拉丁文学名叫做
Pinus Carybea。”
“你刚才说是多少棵?”
“八百万。”
塞梯尼亚兹的惊愕并非做作,他好不容易保持了外表的平静。桑塔纳当然误解为他是装糊涂。
“对不起,”他笑容可掬地说。“我真不该向你提这个问题。我看得出,我的冒昧使你很为难。我们再也别提这档子事。还是来看看‘塞诺
特’吧。这是一种相当大的天然井,满有意思。从前,我们的祖先把祭神的活人往里扔,不过先要把牺牲者用珠宝打扮起来。象这样死法倒不
坏……”
塞梯尼亚兹琢磨着:雷伯要八百万棵加勒比松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疑团使塞梯尼亚兹简直坐立不安。回到纽约以后,他象干什么亏心事似地仔细查阅他的案卷。当时,他那里已经有一千二百多个公司的档案。实际上全部都是克立姆罗德公司。一九六五年的计算机处于早期的水平,但它还是能够显示,在它的存储器里从未提及有关“加勒比松树”的任何交易,连一点影子都没有。
塞梯尼亚兹试着找另一个条目:“树”。
这下子他发现了,并且被提醒,在挪威、瑞典和芬兰,雷伯在林业方面拥有很大的股权。此外,他的一家加拿大公司,同一家完全没有听说过的(至少是塞梯尼亚兹所不知道的)阿根廷公司合伙,在一九六三年与尼基塔·赫曾晓夫的苏联签订过一大批关于林产品的合同;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六四年,赫鲁晓夫下台后,在保尔·苏必斯的帮助下,这些合同又续订过一次,看来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关于这笔交易的两份完全相同的案卷,按照雷伯的双重监督制度,送到塞梯尼亚兹那里:一份由苏必斯送来,另一份由一名瑞士黑狗送来。
这还没完。四年前,一家法国和意大利合营的林业公司,把它百分之五十一的股票卖给了设在巴拿马的一家典型的克立姆罗德公司。
塞梯尼亚兹越来越被吸引住了,便进一步查下去。突然,案卷中出现了一个名字:海梅·罗查斯。塞梯尼亚兹对这个人一无所知。罗查斯在那家与苏联签订合同的阿根廷公司任经理。他还是
巴拿马那家公司的法律和财政顾问,那家公司对非洲的森林也有兴趣。也是这个罗查斯在加拿大签订了至少一打合同。
这些都是一名王臣的典型特征。然而,关于这个人,塞梯尼亚兹并没有收到过一份“绝密。面交收件人”的报告,也没有标有红色“特”字的个人档案送来。
一般说来,这意味着此人无足轻重。但在这里,矛盾十分明显。塞梯尼亚兹暗自思忖:“我无法相信雷伯会有这样的疏忽,那么……”
办公塞电只剩他一个人71他决定继续查看。(他总是等到别人都走了以后才开始这样的调查,因此这件事花去了他几个星期的时间。)他开始搜寻与海梅·罗查斯有关的一切。这个名字又出现了十四次,与另外十四个公司有关。显然,这个罗查斯到过许多地方,除了苏联、斯堪的纳维亚和非洲外,他还曾出现在印度尼西亚、印度支那和中国;他还在南美,特别是在委内瑞拉参与过重大行动。他的大部分活动与农业或多或少有些关系,或属于树木栽培这个领域,但是有两次他也在别的买卖中起过作用:一次是有关高岭土的,究竟是一笔什么买卖不太清楚,另一次是
购买在法国的整座一批造纸厂。此人的踪迹常常和其他一些王臣的踪迹相交:在中国和印度支那与韩某相交叉,在法国和中东与苏必斯和沙哈则相交叉,在委内瑞拉与桑塔纳相交,在非洲与考特相交,在斯堪的纳维亚与高兹契尼亚克相交。但是这个人一直深藏不露。只是由于弗朗西斯科·桑塔纳偶然提到了那八百万棵树,塞梯尼亚兹才得以在一个包括三万五千多个名字的系统内发现这一个名字,海梅·罗查斯。
他觉得自己好象无意中撞上了什么庞然大
物。
一九六五年的夏天过去了,克立姆罗德一直没有露过面。秋天和冬天也一样。据塞梯尼亚兹所知,雷伯在一九六六年来过纽约三次。那年出现了许多新公司,塞梯尼亚兹所记录的数目超过了一千五百家。几乎每天都有一名黑狗送来一份新的案卷,在这个时期,塞梯尼亚兹的组织能力受到了真正的考验。他不能去度假,还不得不增加人手。尽管计算机用得比以前多,办公室的面积仍然越来越嫌小,他甚至考虑搬到别处去。但是雷伯不同意。
“这没有必要,大卫。我们刚刚越过浪峰。
今后的情况将趋于平稳。”
因为工作忙,塞梯尼亚兹每天办公将近十五小时,再也没有时间去考虑海梅·罗查斯。事实上,近来任何地方都没有出现过这个阿根廷人的名字,好象他已不再为克立姆罗德工作。归根结蒂,可能这就是谜底。
塞梯尼亚兹后来说:“当时我产生了雷伯所有的副手通常产生的那种想法。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他要我知道这件事的话,他自己
会……’所以我什么也没说。
“此后,到一九六七年十月,事情发生了。”
塞梯尼亚兹接到通知,要他到布鲁克林某高级住宅区的亨特巷会面。那是一座典雅的褐色沙石建筑,造于十九世纪,开窗望得见曼哈领壮观的画面。“找艾利·丹侬。”这个姓氏听上去象是爱尔兰人,而“艾利”这名字男女都适用。
亨特巷是一条林萌道,艾利·丹侬原来是个年轻女人,高高的个子,棕色的头发,漂亮极啦。看得出她是个画家。塞梯尼亚兹到达时,见她手
里拿着画笔,身穿一件罩衫,上面溅得五颜六色的,倒也好看。她迎上前来,盈盈含笑接待了塞梯尼亚兹。
“他出去了,不过马上就回来,”她说。“他请你原谅并且少候。你是不是愿意当天使,愿意不?”
“天使?”
她扭摆着臀部走在前面,把客人引进一间挺可爱的工作室。架子上一幅油画画的是些圆圈和粗线条,从中可以看出一张小孩面孔的轮廓。
“我需要一位天使,把他画在正中间儿。但你的头发是红色的,没听说过有红头发的天使。”
“我不是红头发,”塞梯尼亚兹悻悻地说。“那是一种金褐色。”
“这个说法可以商榷。不管它是什么颜色,反正你喜欢上好的咖啡、煎得很嫩的牛排、芹菜末炒蘑菇、掼奶油拌草莓和勃良第葡萄酒。我们订了几箱‘瑶池’。他说你爱喝这种酒。午餐将在
一个半小时后准备好。请坐,随便一些吧。他告诉我说,你很讲究礼仪。如果你想打电话或者洗淋浴,请自便。我要去画完我的天使。其实你还真有点儿象天使……”
她嫣然一笑,笑得很甜。同样的局面出现了:大卫·塞梯尼亚兹再一次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人,却弄不清楚这个人与雷伯是怎样一种关系。这个女人提到雷伯时并不叫他的名气却称“他”;还说“我们订了……”,这意味着他们之间有某种
亲密的关系。“可是我甚至还不知道雷伯在她面前用的是什么名字?”塞梯尼亚兹思忖道。“我只知道他们要我在这儿吃午饭,一切都已经为我准备好了,甚至还有‘瑶池’,这的确是我的爱好之一,而那个家伙还真记住了!”
“我的确要打个电话,”他说。“取消另外一个约会。”
“登上一段楼梯便是书房。他说你可能要用电话,我又你们准备了满满一缸马丁尼酒,完全按你们的口味调的。”塞梯尼亚兹上楼去,见一个白色的房间,里面几乎没有什么家具,电话却有八台之多,此外便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几十本书,包括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和意
大利文。这里也有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的一本依地文原著(注: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美籍犹太人,197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再就是一些法学著作,其中有两卷杰拉尔德·菲茨莫里斯爵士的《国际法概论》、几卷《吉尔曼国际法手册》和《国际贸易法杂志》,还有早年在哈佛的那些日子里乔治·塔拉斯曾要他下许多功夫啃过的一些范本。
塞梯尼亚兹看得出雷伯没有放弃钻研法律。
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一个绿色的文件夹醒目地放在桌子上许多电话机旁边。文件夹上有他熟悉的字样:“绝密。面交收件人”。
另外还有他不那么熟悉的字样:D.J.S.是不是大卫·詹姆斯·塞梯尼亚兹的姓名缩写?他一边在电话里要秘书把所有的约会改期(时间另行通知),一边伸手去拿那个绿色的文件夹。
但他终于没有把它拿过来。他挂断电话,走
到第二把椅子那儿坐下,拣了一本索尔·贝娄
(注:美国作家,父母为俄籍犹太移民,1977年
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书看起来。几分钟之后,他
听见前门开启和关闭的声音,还听见有人说话,
然后,雷伯高高的身影悄没声儿地出现在门口。
“对不起,我来晚了,大卫。我想从曼哈顿走回来,但是我把自己步行的速度估计错了。你应该把文件夹打开来。”
他这话的意思很清楚,既然我把它留下来,那显然是给你看的。否则我就犯了个错误。可谁能想象雷伯·克立姆罗德会犯错误?塞梯尼亚兹又一次感到不快。
“请原谅,大卫。我有时候使你觉得为难。请不要生我的气。”
他走进屋里坐了下来,仍然是他习惯的一种姿态:双手插在上衣兜里,两腿伸直,下巴抵在胸前,眼神迷离恍惚,他和蔼地说:“现在你愿不愿意看一看文件夹?”
塞梯尼亚兹放下贝娄的书,走到桌旁。文件夹内只有一页打字的文件。上面写着:“塞梯尼亚兹,大卫·詹姆斯,一九二三年九月二日生于纽约州纽约市。详见前卷。自一九六六年一月一日至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这段时期内没有什么可报告的,按照命令,一切监视将于一九六
七年一月一日零点开始停止。”签字只有一个字母J。
“杰思罗,”雷伯说。“想必迪耶戈把有关他的情况告诉了塔拉斯,想必塔拉斯又告诉了你。不言而喻关于我手下一些人的情况的档案是他派人给你送去的。他还将继续这样做。”
“我被……监视起来有多久了?”
“一九五○年一月一日零点开始。(注:此处有些疑问,前文提到雷伯是一九五○年七月才到的纽约,八月才开始的创业,不太可能从一月起监视塞梯尼亚兹。)不过,想必你已经觉察到这一点。”
“他发现我干了什么?”
“什么也没发现,这使他非常失望。重要的什么也没有。杰思罗深信,任何一个自由人都是罪犯,只是没有被查出来。可是你和塔拉斯大大地动摇了他这个基本信念。”塞梯尼亚兹想到塔拉斯也和他一样,多少感到一点安慰。
“塔拉斯也一样,”雷伯说。他那种能猜透别
人心思的本领实在令人恼火。
“对他的监视也解除了?”
“是的。”
雷伯举手阻止对方开口。
“大卫,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时候让杰思罗停止监视乔治·塔拉斯的?对这个问题我将不予回答,请你别问。究竞我是先表示信得过乔治,后表示信得过你呢,还是相反,知道这一点并不重要。反正你知道现在的状况就行了。既然你已知道我派人监视了你十七年,你一定会问:为什么现在我要撤销命令?我只能回答:我不知道。大概是到了一个人不能不完全信任另一个人的时候。”
“你使我觉得很不痛快,”塞梯尼亚兹说。
“因为我这种自问自答的做法?我知道。我情不自禁。”
他笑了起来。
“不妨说,我有时候情不自禁。”但是他很快就止笑敛容,眼睛又朦朦胧胧地地望着塞梯尼亚兹。
“二十二年又一百五十四天之前,大卫。记得吗?”
“记得。”
“对于那一天的记忆是不是一清二楚?”
“当然比不上你的记忆。”
那双灰眼睛颜色似乎变深了些,目光呆滞,就像着了什么魔进入被催眠状态。
“Mon Dieu,mon Dieu,La vis est La, Simple et
tranq-uille……(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生命
在那里,单纯而宁静……)大卫,下面的你还记
得吗?”
塞梯尼亚兹觉得自己在软化。渐渐地,他让感情占了上风。
“Cette paisible rameur-la vient de la ville!
(那和平的隐隐噪声来自市镇……)”
“对,大卫。”
“Dis,quas-tu fait,toi que voila,
pleurant sans cesse,dis,quas-tu fait, toi que voila,de ta jeunesse……(哦,你,你做
了什么,老是没完没了地哭泣?哦,你,你做了什么,以你的青春?……)”
沉默。雷伯点点头。他在微笑,态度极为亲切、友好。
“我提起这些往事并不是想……搞感情讹
诈……”
他把腿挪动一下,从衣兜里抽出手来,张开手掌,露出大拇指与食指相交处长长的伤疤。
“刚才我一路走,一路确实在想一九四五年五月的那一天。‘我决不会忘记我救过你的
命。’写这句话的也是一个法国人。你的确欠我的情。要是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我没有忘记这件事。”
“你从不忘记任何事情。” “这并不永远是长处。”
这番话表明他几乎为此而感到苦脑,这有点难以想象。又一阵感情的冲动向塞梯尼亚兹袭来,他想:楼下那个女子看上去很象夏眠……
两人又默默无言。
过了一会儿,雷伯站起身来,开始来回走
动。
“海梅·罗查斯,”他说。“当初我曾这样想:不知你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发现他的名字。结果你花的时间比我原先预料的少一些。自从我意识到你已知道此人,我就存心避开你。我还没有作好准备。你从哪儿得到的线索?弗朗西斯科·桑塔纳?”
“是的。”
“当我在他面前谈到那八百万棵树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很惊讶。后来你到梅里达他家去了。
他会向你提到那些树,这是合乎逻辑的。大卫,有两个人,他们的名字几乎是一样的:海梅·罗查斯和乌巴尔多·罗沙,这第二个是巴西人。你不要把他们混淆起来。很快你还会知道其他一些名字:埃默森·科埃略和若热·索克拉特斯,也是巴西人。另外,象恩里克·埃斯卡兰特、吉姆·麦肯齐、让·科尔切斯科、特拉雅诺·达席尔瓦、黄森、乌韦·索别斯基、德尔·哈撒韦、伊莱亚斯·魏茨曼和埃塞尔·魏茨曼、莫里斯·埃弗雷持、玛尔尼·奥克斯——这些人次要些,虽然他们对我来说也极为重要。他们还没有出现在你的任何案卷里。但是我们今天会面,就是要谈这些人。”
他又坐下。灿烂的阳光照耀在东河和曼哈顿上空,给这些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群抹上一点儿人情味。
“大卫,过去的几年里,我同时进行着几项业务,你和我知道这些业务总共有多少项,知道它们有时候是多么复杂。如果用钱来计算,我的身价究竞是多少,你可能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在这个意义上,我从来不是贪得无厌的。我对此不感兴趣。”
他微笑着。“你知道,我这不是装腔作势。”
“我能向你提供准确的数字,”塞梯尼亚兹说。“如果你给我一些时间。四个星期,或者五个星期。误差不超过百分之二。”
“我一天都不给,大卫。”
“你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把别人都抛得老远。”
“那很好,”雷伯说时略带几分嘲意,似乎觉得挺可笑,但并不显得无礼。
他伸出大而瘦的一双手,除了伤疤处,皮肤都呈棕褐色。在那时候,塞梯尼亚兹并不知道这伤疤是怎么得来的。雷伯没有戴手表,也没有戒指。
“大卫,过去的几年里,我在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对于我来说,它比以往我所做过的任何其他事情意义都更为重大。我还没有对你谈过这件事,而且,在明年之前,我也不打算告诉你。这是一项要作很长时期努力的事业,大卫。如果你同意的话,两年以后我带你到那儿去,看看它究竟包括哪些内容……”
塞梯厄亚兹暗自思忖:“他还没有拿定主意要不要告诉我。”他深知雷伯的脾气,从上面那些一句进、一句出的话里,看得出这是雷伯的缓兵之计。
“的确是这佯,”雷伯说。“我还没有拿定主意要不要告诉你。”
“既然如此,你就什么也别说。”
两只大手第一次握在一起。
“大卫,我在缔造一个国家。”
雷伯说他已投资八亿美元。但那只是开了个头。他估计至少需要四十亿美元。可能更多,很可能。还有相当一部分问题需要解决。他说“相当一部分”的时候,同几分钟之前说他所开创的事业有“许多项”并且“很复杂”的时候语气完全一样。
那位年轻的女画家来通知,说午餐己准备好。进餐时,他们讨论绘画、书籍和电影,艾利
攻击一个名叫尼古拉斯·德·司塔尔(法国著名印象派画家,1955自杀)的人,而雷伯却狂热地为之辩护。可是,一吃完饭,雷伯和大卫就回到楼上那个白色房间里去,把门锁起来。
王说,从一九四九年或一九五○年以来,他或多或少有这个想法;在那之前并不想,真的不想。也许想法还不那么清楚。他有很长时间没把这件事情想透彻。但是现在他考虑成熟了,或者几乎已经成熟,反正谁也说不准。
“我指的是我的梦想已明确,大卫。至于实现这个梦想,还早着哪。还有一些重大问题需要解决,还要克服许多阻力……然而我是正确的。
一个自由人,如果由于这些障碍,由于一些国家或者只是一个国家的干预而不能实现他合理的梦想,那么,这人只能算是在最野蛮的时代浑浑噩噩过日子,一旦出现无论什么样的专制制度,他都得当顺民。你对我是有所了解的,大卫……这难道是我所能接受的吗?”
他一下子变得口若悬河,坐在大卫·塞梯尼亚兹对面滔滔不绝地谈了好几个钟点。而塞梯尼亚兹则被搅得晕头转向,一忽儿相信这个构想行得通(连他也相信起来了),一忽儿又认为荒唐透
顶、愚不可及。他一声不吭地听着那个安详的声音一一列举,哪些计划已经完成,哪些正在进行,哪些尚未上马。
最后,塞梯尼亚兹问:“你把这事告诉乔治·塔拉斯没有?”
雷伯笑道:
“是的。”
“还有谁知道?”
沉默,暗淡无神的眼睛突然变得目光如炬,有几秒钟简直凶相毕露。
“除了乔治和你,大卫,在世界的这一部分没有别人知道。除了那里的人,谁也不知道。”
“迪耶戈·哈斯呢?”塞梯尼亚兹忍不住问道。
又是沉默。夜幕在徐徐降落。
“暂时我就说到这里,大卫,”雷伯说。“记住,不是明年,而是后年,我要让你看一些已经
相当成型的东西。我非常希望你来参观。随便你什么时候来,比如四月底。只要给里约热内卢的迪耶戈打个电话,对他说你想到伊帕内玛他的家中去住几天就行了。请不要和别人一起来……还
有一件事,大卫,今后我要比过去任何时候更加仰仗于你。如果你应允的话。如果你能应允,你将拥有一切必要的权力。估计今后几年我一定相当忙……”
塞梯尼亚兹特地到缅因州去了一趟。
他熟悉塔拉斯夫妇的那座惹人喜爱的小房子,熟悉那里天花板漆成好多种不同红色的房间,战后的最初几年,塞梯尼亚兹到那儿去过,那时他回到哈佛大学继续读书,乔治·塔拉斯仍然是他的教授。
这座房子没有变化,但多了两间屋。
“用来放东西……是啊,放东西!好把所有
这些书堆在里边。我真不知道拿它们怎么办才好。”
“那就换大一点儿的房子。”
塞梯尼亚兹不知道塔拉斯每年收入多少钱,但是他素知雷伯慷慨,所以想象得出数额一定相当可观。估计这位以前的教授买三四幢房子是不成问题的。
“别说蠢话,塞梯尼亚兹君。对于我来说,还有什么地方比这儿更惬意?再说,我喜欢这里的景色。”
他那犀利的目光透过镜片注视着来客。
“什么事情让你烦恼啦,大卫?”
“他把他的构想告诉了我。”
“喔!”塔拉斯没有作出其他反应。
沉默片刻之后,他很自然地接着说:“现在是我喝茶时间。你也喝一杯吧?”
塞梯尼亚兹这才意识到只有他的朋友一人在家,他有点儿迷惑不解。
“雪莉好吗?”
“她一会儿就回来,”塔拉斯回答.
但是他答话时的神态引起了塞梯尼亚兹的注
意。
“没发生什么事吧?”
“一些小问题。可怜的雪莉再也不是那么年轻了,不管她自己是怎么想的。不过没什么严重的问题。还是谈别的事吧。”
他作了一个自己给自己解嘲的微笑,就像迪耶戈·哈斯那样。
“谈谈你的情况,不谈雷伯。大卫,凡是雷伯的事情,我无条件支持。你也一样,虽然你以你一贯的勇敢精神进行抵抗。我不想对他做的事情提出异议。对于我来说,一切都很简单:我确信有幸在我的一生中遇到一个天才。一个疯狂的天才也罢,一个天才的狂人也罢,你爱怎么说都可以,反正都一样。总之是一个天才,而且是命定的。我对他怀着世上所有的爱。他所做的一切,不管是什么,他都做得很好。至于我理解不理解,那是无关紧要的,所以我们还是不要讨论
这一点。到底什么事情使你如此烦恼?因为雷伯即将赋予你重任?”
“这就足够使我今后睡不着觉,”大卫说。
“你已经把一大批最好的律师和专家网罗在自己周围,你有惊人的组织才干。我一直有此感觉,但总是模模糊糊,而雷伯却能够看到这一点;他把赌注押在你身上,他赢了,而且还会赢。在过去的十五年里……”
“十七年。”
“过去的十七年里,这个王国的全部资料,包括最微末的点点滴滴都在你这里汇总,这是有史以来由一个人创立的最庞大的王国。它的规模究竟有多大,恐怕只有你一个人明白。也许连雷伯自己都讲不清楚,尽管他有异乎寻常的记忆力……你还是不要牛奶吗?”
“和以前一样。谢谢。”
“……他也不可能把自己所有的成就列出完
整的清单。他毕竟是人,虽然我有时候觉得他好象不是这个星球上的居民……白糖放在那个有‘桂
冠’商标的广口瓶里。不,我并不要,谢谢,我不能再吃糖了。另外……我们还是回到我的书房去吧。我喜欢在炉边喝茶、吃松饼。”
他们离开红色的厨房,到猩红色的书房去,中间经过烟脂红的餐至、酒渣红的大厅和石蜡红的起居室。大卫知道,还有一间玫瑰红的洗衣房、宝石红的藏书室、石榴红的另一间藏书室、番茄红的汽车棚、樱桃红的食品贮藏室和仙客来红的电视室。“那一间的颜色是雪莉心血来潮想出来的。”塔拉斯曾解释过。“仙客来!真是异想天开!”
他们在壁炉前坐下。
“另外,亲爱的大卫,当年你还是我学生的时候,我就对你另眼相看,你认为这究竟是什么原因?是我爱上你了吗?你别觉得肉麻,我这是开玩笑。雷伯对你的看法和我对你的看法一样。索性把话挑明了吧,我们两人——他和我一讨论过这个问题。他有时候征求我的意见,这当然没什么奇怪,有时候他在我面前自言自语谈自己的想法。他并不指望你替他把财富增加许多倍,根本不需要这样做。老实说,即使坐着什么也不于,他的财富也会自行增长,达到喜马拉雅山的
高度和规模。我并不反对谨慎,但我不主张过于谨小慎微……你不尝尝这些松饼吗?……信不信
由你,雷伯把卡伐诺一家统统接到美国来,安顿在这儿,就因为卡伐诺太太——她是这一家子的灵魂——会做世界上最好吃的松饼。的确如此。你不用对我说他疯了,或者说他的构想是疯狂的;你也不用对我说我同样是个疯子,居然相信他的构想。”
乔治在他坐的那把紫红色大扶手椅内往后一靠。“大卫,我的老弟,我不知道雷伯什么时候能把那颗‘卫星’送上天。但是,哪怕我预先知道最后的结果,这档子事总难免一场恶战。让我们为疯狂和梦想干杯,因为,大卫,只有疯狂和梦想才合乎情、顺乎理。”
装一条木腿的海龟 —— 1
乌巴尔多·罗沙把摩托艇的螺旋桨马达关上,周围立刻进入宁谧状态。这条褐色的河看起来象静止的一般,要不是突然会出现溜溜打转的旋涡和汩汩的水声,你还以为这是一潭死水呢。和往常的黎明时分一样,凝聚在枝叶扶疏的绿墙高处的水汽,雨点似地纷纷落下。晶莹的露珠从叶片上大颗大颗往下掉,不时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但这是仅有的响动;就连巨嘴鸦也不吱声。
麦肯齐和科尔切斯科已经醒来,雅瓦和他手下的三个印第安人更不必说。其中一个印第安人决定活动一下。他光着身子翻过舷栏,滑进齐腰深的水里。他有本领把船身引进别人看不见的航道。在某些地方,摩托艇是从植物枝叶纠结形成的绿色拱顶下通过的,拱顶又低又暗,艇上的人只好平躺着。
“阿罗阿米,”那个印第安人说。
“当心蛇。”罗沙为同船的另外两个白人翻译那句话。
他们一把又一把地拽住低垂的枝条推着船身
前进,如此走了大约六十米,到绿色隧道的尽头,顿时豁然开朗,又见到了晨曦。他们来到的地方象个被丛林团团困住的小池塘。水面上弥漫着雾霭朦朦。罗沙灵敏的鼻子从中嗅到一股淡淡的烟昧,那四个属于亚诺马米部落的印第安人大概也嗅到了。雅瓦的反应只是眨巴了一下眼皮,几乎很难察觉。
他们把船靠在又低又窄的岸边。简宜象变魔术似的,霎时间,出现了一支护卫队:总共三十个男人,头顶都剃得精光,赤身露体,用藤编成的细腰带在包皮下面打一个结,把他们的生殖器提起来贴紧身体。他们手执乌木大战弓。双方一句话也不说。摩托艇被拖上岸,马达也卸下来藏好,一切都塞到枝叶丛下藏起来。他们甚至把船底在软泥地上拖过后留下的痕迹也消除干净。
树林把这群人全部吞没。他们以通常的队形前进:两个纵列并排定在一条小路的两旁。其实这怎么能叫做路呢?就连跟森林打过二十年交道的罗沙也无法辨认哪儿有路。走到一个地方,他们听到啪的一声响,很象是引满的弓弦突然被松开打在弓背上发出的声音。
向导们警觉地原地停步。一些人到前面去搜
索,其余的等着。但搜索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并且不出声地笑着让大家看他们开路时扯下的蛛网,证明周围没有敌人埋伏。罗沙不是傻瓜,他还是觉得会出乱子。近两年多来,他一次也没有听到过发生流血冲突的事。但是亚诺马米人是永远叫人捉摸不远的。由一个女人或一次狩猎引起的区区小事,很快就会升级,形成大祸。他曾多次看到这种疾如闪电的愉袭,那时,从表面上毫无动静的丛林墙后,会突然飞出长达一米五十的冷箭,叫你猝不及防。
他们朝前走了好几个钟头。不时有一群群猴子尖叫着从他们头上穿过绿色的拱顶,其高度又不能用弓箭加以截击。然而,行军还是变成了狩猎。起先,他们发现了一群野猪新近留下的脚印,于是有三四个人用一种味儿很冲的褐色液体抹在胸脯和肩膀上离开队伍。打野猪的猎人先得让自己身上发出味儿,随时作好准备,而且绝对不能说出捕猎目标的名目,否则那畜生立刻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要是打头站的发现什么地方有野猪刨土时踢起来的一小堆树叶,他只须用一种特别的声调说:“我看见了几只鸟。”其他人就明白了。在随后的几个小时里,又有两批人象第一批那样离队出猎,循着狗留下的穴痕走,或者停下来,在整整一窝犰狳藏身的地方搜索。罗沙真
走运,竟在幽暗的背荫处撞上一条身上发出绿色磷光的蛇。他立即用大砍刀的刀背把蛇砸死送给雅瓦,雅瓦把蛇牙钉进一棵树干,用这样的办法拔去毒牙,再割下蛇头,把蛇身扎住止血。这个沙马塔里人笑了。
“即使打猎的空手回来,今天晚上我们也不愁吃的了。”
但种种迹象表明一切顺利:他们没有碰上任何“奥里希耶”——自然死亡的动物,也没有听见任何“阑巴利”鸟的叫声。猎手们细心地在自己经过的地方留下一些断树枝,横在小路上,以此切断猎物的逃亡路线逼着它们往回走。而且,他们也没在靠近犰狳掘土的地方大便。
几个小时以后,猎人们归队带回来两只野猪,还有其他一些小野味。
晚上,队伍停下来围着一个火堆过夜。年纪大一点的动手熏肉,年纪轻一点的张罗挂吊床。天黑以后,他们发现一个树洞里有蜜蜂,于是便把蜂蜜拿来对了水喝。那天猎获的大小野味都没吃,因为吃了会带来厄运。他们吃的是煮“麦
皋”和“阿腊”——这是两种用矛刺死的鸟,属鹦鹉
科,不过主食是烤香蕉、坚果、毛虫和大白蚁头。后面这两样东西麦肯齐不敢领教。这位专门研究热带水果栽培的植物学家在新几内亚和非洲住过,但在吃的方面他还保持着一些清规戒律。而让·科尔切斯科则不然,他津津有味地吃着白蚁。作为一个地质学家,他在安第斯山区和中美洲住过多年,他对待大多数事情的态度比苏格兰人麦肯齐开明。
第二天一早,他们又动身了。动身前,雅瓦把他们留下的余烬吹旺,口中念念有词:“鬼魂,鬼魂,你留下熄火……”要是不这样做,那
就有遭到死者灵魂袭击的危险。那些不会生火的鬼魂经常在树林里游荡,有些并不伤人,但有些会从背后抓住猎人,摔断他的肋骨;还有更糟的,那就是把他的“命根子”夺走。
第二天黄昏将临时,他们到达了“沙博诺”(营地)。雷伯就在那里。
这是一个临时营地,设在一座小山顶上,将近有二百五十人。一座座三角形的窝棚环抱着一块空地排成一个圆圈,周围是一道荆棘树篱,用以阻挡袭击,防止鬼魂或传播疫厉的恶魔“沙瓦拉”渗透进来。窝棚顶上盖的是一种叶柄有刺的
大张树叶,叫做“米约马”,这种树叶比仅用于歇一夜的“开替巴”树叶更能挡住雨露。
天还没亮,雷伯就在科尔切斯科好奇的目光注视下打扮起来。他全身裸露,头发几乎披到肩上,额上带着一条碧绿碧绿的蛇皮头箍。他朝地质学家露出微笑。
“你也应该束一条带子。以防万一。”
他指指那些做母亲的围在孩子们腰间辟邪的树皮阔带。
科尔切斯科迟疑不决,心想:“他是不是拿我逗笑?”
“你就照做吧,”乌巴尔多·罗沙板着脸说。
他用亚诺马米语说了些什么。一个女人咯咯地笑着走过来,双手捂着脸。她把树皮裹在地质学家束住裤子的皮带外面。
在这同时,雷伯从他的窝棚顶上取下裹在树叶里的一包东西。他从包裹里拿出用橡浆那样的胶水粘合起来的树皮屑、藤末子和一些草木的碎
片,小心翼翼地把这种混合物倒在一张香蕉叶子里。然后,他用从一张旧的吊床上扯下来的股纺绕在蕉叶周围,把这些东西点着了火。它们只烧了短短一会儿工夫,夜晚的潮气就把火给灭了。雷伯又另外扯下一些股绳,非常耐心地如法炮制,直到这种混合物彻底焙干、全部烧光。他不时用棒搅动这一小堆东西,却从不用手指去碰。
未了,他用一块石头研磨烧剩的灰,把草木灰放到另一张叶子上包起来,夹在手和大腿之间使劲挤压,前后摇晃着身子,用亚诺马米语诵念咒语。
他又用叶子做了个漏斗,把已变成赭色的草木灰倒进去,他这么干着的时候,在他旁边燃起了一堆火,上面放一个赤陶葫芦。葫芦里的水已经煮开。雷伯把漏斗放在另一个空葫芦上,然后,把沸水慢慢地、几乎一滴一滴地倒在草木灰上,完全象倒咖啡一样。一种琥珀色的液体——颜色越来越深——从漏斗底部滴入空葫芦。
“箭毒,”麦肯齐说,他向前探出身子,完全看出了神。“只有亚诺马米人才用渗滤的办法做箭毒。亚马逊尼亚其余的印第安人都是熬制的。所用的草木属马钱子一类,它们的混合物一旦与
铈酸发生化学反应,就会产生出一种引哚基醋生物碱……”
“请不要说话,”罗沙说。“仪式开始了。”
那些战士兼猎人已走近来,在愈来愈亮的晨噶中保持肃静。他们每人捧着一只赤陶小碗,领取自己的一份箭毒。散去以后,他们同样诚惶诚恐、缓慢庄重地开始用野草沾着箭毒涂在箭头上,并立刻放到无焰的火上焙干。
雷伯浑身上下晒成棕黄色。此时,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谛视着科尔切斯科,目光熠熠似乎比平时明亮,好象在问科尔切斯科敢不敢指出,眼前这一切是否能容忍持怀疑态度的旁观者不阴不阳地一笑置之?
阳光终于高过绿色的树墙,照耀在茫茫无际的林海上。紧接着,一架直升飞机出现了,天上地下的景物年代相距之远,足以使人以为产生了幻觉。那是一架大型的西考斯基,装有天线可以直接与外界联系。
飞机降落在这个石器时代营地的正中央。
“记录到十六个新树种。”麦肯齐说,他的嗓门有点儿粗里粗气,苏格兰口音很重。“加起来,这一带的树种我们知道的已有二百四十八种。但没有一种特别符合既定的标准。纤维和含脂离要求太远,我们能从中得到的纤维素质量肯定很差,再说我们还会碰到重新造林的老问题,最顺利的话也要四十年。很可能需要五十或六十年……”
直升飞机的机舱很大,分隔成两部分也绰绰有余:一端是舒服的座舱,另一端是车库,里面有一辆吉普和一辆名叫“陆地海盗船”的轻便汽车。座舱本身又分成四小间:两间卧室,一向是王住的,另一间放着可睡六个人的铺位;一间浴室,一间是备有无线电和电话系统的会议室。
雷伯正在与纽约通话。他用英语说:“请把那些数字告诉我,托尼。完了以后,让尼克跟我说话。”
他捂住受话器,瞅着麦肯齐,问:“进路问题怎么样?”
“我们得新修一条大约一百英里、也就是一
百六十公里长的路。还得架三座桥。达席尔瓦会向我们作更详细的汇报。”
雷伯点点头。他向电话里说:“我听着呢,托尼。”随后的两分钟里,远处的声音在向他报数字。“托尼,池田开的价还有反复。要跟他联系上,找出变动的原因。两小时后我再打电话给你。现在,请尼克听电话……喂,是我,尼克。
我想知道那艘货船为什么在开普敦比原定的时间多停了四天。还有为什么这家保险公司把我们的索赔要求拖了这么久?给芝加哥的兰斯·洛维特打个电话,让他负责这件事情。还有件事:找一下保尔,告诉他,过五十分钟我打电话给他。是的,我知道他在温哥华,也知道那里现在是凌晨一点,但我要和他通话。谢谢你,尼克。”
他挂上电话。
“干吗要新修一百六十公里路?我们可以利用K17路段。”
“那将需要一条与它衔接的路,工程就更大了,不过我可以问一下达席尔瓦。”
“我自己去问吧,吉姆。那么你呢,让?”
“我要谈的是高岭土问题,”科尔切斯科立即答话。“过去九个月的研究结果得到了证实。矿床的质量是最好的一种,而且就在地面表层底下。只要用脚跟扒开地表就瞧得见。”
“你做过估算没有?”
“粗略地算了一下,至少在三千万至五千万吨之间。我按计划留了一批人在那儿。六个星期内我就能得到准确的数字。”
“这样我们在世界范围内能名列第几?第二?”
“第三。但我们还有希望。”
“香港接通了,”对讲电话里的一个声音说。
雷伯拿起听筒。
“是我,老韩。请告诉我新加坡这笔生意的情况。接下来再谈惠灵顿的那笔交易。我听着。”
在直升飞机下面九百米左右的地方,突然出
现了一块看不出一点人工痕迹的空地。但在两排树木之间却精心地铺设着一条超过三公里长的跑道。从飞机的长方形舷窗望下去,科尔切斯科瞧见几栋绿白两色的建筑。他想让自己松弛一下。在丛林深处刚刚度过的两个月,并没有对他产生太大的影响;实际上尽管那里诸多不便,险象环生,他倒觉得挺快活。
但他却对直升飞机感到害怕。
他需要一个女人。最好是穿衣服的。他开始梦见胸罩和吊袜带。
丛林深处的飞机跑道离原先的橡胶之都马瑙斯不过四百公里,在它的西北面。
一九六九年,与之配套的建筑不超过六十栋,当然不包括飞机库,那里停着十二架大小不一的各式直升飞机和七架其他飞机,其中有一架波音707、两架DC—3型、一架快帆式喷气机;也不包括隐藏在植被下面的巨大车库,那里有一百辆不同类型的汽车,还有建筑机械。
发电厂隐蔽得更好,几乎完全被遮盖了。即
使有人作低空飞行观测,也绝对料想不到这个厂的意义非同小可。当然他会瞧见一些建筑物,但他所瞧见的比实际规模要小得多,他也许会认为,那是个比一般稍大的庄园,但仅此而已。
这个无懈可击的伪装使特拉雅诺·达席尔瓦极其满意。最近五年来,随着工作的进展,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亲自乘飞机在这一地区上空视察一遍。他从空中拍下了无数照片,象个间谍似的用放大镜仔细研究。有几次他修改了由八位建筑设计师和工程师组成的专家组画出的图纸(他本人既是设计师又是工程师),甚至增加了树木,并仔细比较树叶的颜色,决不让这片绿色的汪洋露出一点儿破绽。
只有这条起落跑道是个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怎样才能使空中看不见这个长度接近四公里、而且笔直的口子呢?雷伯在这点上又毫不通融;他要求做到,即使最大的飞机也能在白天或夜里的任何时候降落。
达席尔瓦作了最大的努力,尽可能突破几何图形的格局,在跑道两边安置了一片片看起来象是被烧毁的林中空地那样的“布景”,并且使用了假目标,如直接画在轮伐作业区的假树和一条穿
过跑道的假河(飞行员们曾被它迷惑过),一片假的沼泽地在阳光下会象真的一样忽闪忽闪。这是英军指挥官赫布·托立弗的主意。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善找乐子的托立弗曾在利比亚用无数辆木头和硬纸做的坦克使隆美尔的军队上过当。
这一切都是在跑道路面上用着色方式完成的,真是妙不可言。由于事先考虑周到,结果很令人满意,只有飞行员们例外,他们一直抱怨不知该把飞机住哪儿停。达席尔瓦不得不设置在大白天也能发出彩色闪光的成排照明灯,并由那些在能见度为零的情况下也能指挥飞机降落的专家管理隐蔽在附近一座悬崖(当然是假的)树丛里的指挥塔。
反正最主要的是:除非亲自到实地去,在那些建筑物之间打上几个转,否则你怎么也猜想不到,平时有—千四百多人在那里生活、工作。
达席尔瓦把刚才那张地图通过滑槽掀开去,接着出现的是另一张,比例为一比二百万。
“这是库鲁皮拉山,”他说。“卡特里马尼河在它南面,这儿是穆卡雅依河。右边是阿皮奥的水
面。让·科尔切斯科曾在这一带工作过。”他用一支软黑铅笔在热塑材料制成的地图表面上画了个圈。“我考虑过利用离这儿不过七十公里的K17路段。但筑路工积将是非常艰巨的。首先,这一带的地形崎呕不平,那里是帕里马山脉的丘陵地带,它最高的几座山峰可达一千四五百米。”
他不停地说着,雷伯看着他。同往常一样,达席尔瓦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似乎在他开口之前,雷伯已知道他要说些什么。特拉雅诺·达席尔瓦是巴西人,十六年前,即一九五三年,里约热内卢的律师若热·索克拉特斯把他罗织了去。当时,达席尔瓦只不过是一个土地丈量员,对于自己取得这样的资格已经十分满意。事情发展得很快。他被送往瑞士苏黎世的一所理工科大学深造(爱因斯坦曾在那儿亲自任教),一切费用都有人代付,而且极其大方。以后,由于某个苏必斯一力促成,他在马赛生活了两年,在一家最负盛名的公共建筑公司带薪受训。接着,他又在古巴、香港机场和英国工作过。直到那个时候,他才进入王的工作班子。
达席尔瓦和其他人一样称呼雷伯的名字。他对雷伯的尊敬近乎祟拜,可以说五体投地,同时包含着一种有点儿不好意思、然而毫不动摇的友
情。
“很好,”雷伯说。“你认为这条路怎么修最合式,就怎么干。跟让·科斯切斯科一起商量。他作了大量的研究,可以补充你的不足。好,特拉雅诺,现在请谈谈港口的情况。你进行得怎么样了?”
雷伯说的是葡萄牙语,不时夹进几句西班牙语、英语或法语,要看他说话的对象是谁,对方懂哪一种或哪几种语言而定。
达席尔瓦展示了另外几张地图,绘制这些地图的人员有从各处罗致来的第一流的专家,他们来自芝加哥的兰德与麦克纳利公司、东京的帝国书院出版社、斯德哥尔摩的厄瑟尔特地图社、斯图加特的蒙达多利—麦克纳利公司和圣保罗大学地理系。
开始有了眉目的港口设在内格罗河边,位于阿拉萨河口西北大约三十公里处。这是总规划中的第三个项目,另外两个港口设施,即使还没有完全设计好,至少已有大致的轮廓了:一个也是在内格罗河边,位于乌巴尔多·罗沙的出生地莫腊以南约一百公里处;另一个在亚马逊河主流岸
上,位于马瑙斯以下近依塔皮兰加处。达席尔瓦尽可能精确、扼要、迅速地作了汇报。
他正打算就卡拉卡拉伊的基地(这是最北面的一个,在布兰科河上)补充若干细节…”
雷伯摇摇头,笑道:“谢谢你,特拉雅诺。我最近刚刚去过那儿。你什么时候去里约热内卢?”
“不忙,”达席尔瓦也笑着回答。
六个月前,他妻子带着两个孩子从里约热内卢附近的尼泰罗伊来到这儿,他们的孩子目前已在去年刚建成的学校里念书。所以达席尔瓦并不思念里约热内卢,何况这里的工作又忙。
这时大概是早晨八点钟。随后的两个小时里,雷伯听了两位农学家恩里克·埃斯卡兰特和黄森的汇报。这两人是这样分工的,委内瑞拉人恩里克负责水果、可可、三叶橡胶和帕拉果的栽培,而法籍柬埔寨人黄森则主管水稻种植和牲畜饲养。
黄森是在磅湛省出生的高棉人,象特拉雅诺·
达席尔瓦一样,也是依靠由乔治·塔拉斯任主席的基金会提供奖学金培养起来的一名工程师。他和埃斯卡兰特一起曾在马来西亚和菲律宾为三家由韩某开办的公司工作。他从菲律宾带回来一种长粒稻谷IR22,照他的意见,这一品种很容易适应亚马逊尼亚的土壤。
他用他的尖嗓音说:“我预计一年可收两
熟,八月份和一月份各一次,这样每公顷大约有
五吨收成。”
“巴西的平均产量是多少?”
“每公顷一吨半。除了菲律宾稻种外,我们还要采用从苏里南引进的品种阿帕尼。我们作过的试验效果很好。”
“跟乌韦谈谈粮仓的问题。”
“这事已经落实了,他会在飞机上向你谈这事的。”
乌韦·索别斯基护照上的国籍是西德,但他实际上是东德人。他驾驶一辆自己改装的卡车带着全家老小越过了“铁幕”。在亚马逊尼亚的干部队
伍里,他负责有关技术设施、工厂、水坝、电厂方面的事务。他手下有五十名专业不同、国籍各异的工程师。
那天,埃斯卡兰特、达席尔瓦和黄森留在丛林,索别斯基则和德尔·哈撒韦、莫里斯·埃弗雷特登上波音707。德尔·哈撒韦是北美人,负责地下资源的开发,和科尔切斯科在一起工作,不过科尔切斯科更主要的是从事勘探。莫里斯·埃弗雷特是个地理学家,也是北美人,在过去的九年里一直负责协调全部地图绘制工作,还要保持各个班子彼此隔离的状态,不让任何人对总的规划有丝毫的了解。
机上还有一位四十五岁的金发妇女,她举止稳重,长得不算漂亮,但非常能干,她总揽后勤和交通运输大权,任何人(包括雷伯在内)要去任何地方(至少在亚马逊尼亚境内),都得通过她安排。她的小组还掌管通讯方面的事务。就是她,按指定时间把一架西考斯基派往丛林深处一片不为人知的空地。她的名字叫玛尔尼·奥克斯。
707在午前起飞,下午三点在里约热内卢的桑托斯杜蒙特机场降落。这架飞机是在巴拿马注册的,名义上由伦敦女富商埃塞尔·考特开办的旅
游公司包租。
迪耶戈·哈斯在里约热内卢迎候。
除了他,还有别人。
若热·索克拉特斯也在那里。但是,迎接雷伯.克立姆罗德的事外界根本不知道。他一向明确规定,绝不允许在机场或其他公开场合举行欢迎仪式或其他形式的集会。下了飞机以后,他的随行人员没有与他同行,而是各自散去,毫不显眼。
“他们就象根本不认识你似的,”迪耶戈打趣
道。
他把雷伯领到汽车前,索克拉特斯巳在车里等候,他那装满文件的手提包放在膝盖上。若热是个地地道道的里约热内卢人,生在科尔科瓦多山脚下。他比雷伯稍高一点,那种外松内紧的办事作风和潇洒的气派很象桑塔纳。他从一九五二年起为雷伯效劳。在遇见王以前,他家的财产就已相当可观,以后又增加了十倍。除了葡萄牙语之外,他还能说英、法、西班牙和意大利四种语
言。迪耶戈认为他的聪明才智可以比美保尔·苏必斯,甚至跟乔治·塔拉斯不相上下,在迪耶戈眼里,塔拉斯代表了人类智慧的精华(雷伯当然不在此列)。
“安德拉德那一头麻烦很大,”车一开动,索克拉特斯就说。“就象你所断言的那祥,他复职了。他要五十万美元,而且要在瑞士付款。”
离开了机场迪耶戈驾车向右拐弯。这辆老式雪弗莱经过正在举办米罗画展的现代美术馆,颁着弗拉明戈湾旁的海滩驶去。在哈斯后面,雷伯正翻阅着索克拉特斯给他的几份材料。
“你的意见?”雷伯问道。
“我当然不想付,”索克拉特斯说。“他不值这些钱,而且这种做法本身也是不能接受的。我能提个问题吗?”
“可以。”
“你有没有办法治他?”
雷伯继续翻阅,脸上泛着微笑。
“有。他扬言要干什么?”
“他有一个舅舅是SPI(印第安人保护局)的大官。安德拉德认为他可以调动整个SPI来对付你,或者说,对付他所知道的那些名义上的业主,因为他不知道你的存在。他扬言要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准备利用的借口是说有人丧心病狂地要搞有计划的种族灭绝。”
那双灰色眼睛的视线慢慢地离开文件,落到索克拉特斯身上。索克拉特斯立即举起手来,示意对方息怒。
“别发火,雷伯。我知道这对你的刺激有多大。我只是把情况如实告诉你。别拿我出气。”
前面已看得见名叫“锥形糖块”的山丘,迪耶戈驾车离开了海边,开始爬坡上拉兰热拉斯和科斯梅维略。科尔科瓦多山不时地出现在建筑物之间,山顶庄严洁白的基督像笔直插入蓝天。
雷伯问道:“他那个舅舅叫什么名字?”
“若奥·戈麦斯·多利维拉。”
雷伯搁下了那些文件,好象对汽车一路经过的拉兰热拉斯街景发生了兴趣;咖啡巨商们在这一带建起了一座座豪华的住宅。这时,迪耶戈从后视镜里瞧见雷伯的眼睛,完全明白那双眼睛的表情:雷伯正怒火中烧。
“说来也巧,这个舅舅拥有好多房地产,有一宗就在这儿附近,是他的一座小小的‘行宫’。瞧,就是那边的一座,种着木槿,有大平台的。我相信,他在圣保罗附近也有一些地产。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还可以查出更多。”
“不用,谢谢你,若热,”雷伯极其平静地说。“没那个必要。这事我会处理的。还有别的事吗?”
“一大堆呢。”
迪耶戈正驾车在距离爬山小火车的齿形铁轨不远的科尔科瓦多山坡上行驶。他把车拐进了一座美轮美奂的宅第——索克拉特斯家的祖产(这个家族的姓氏其实比这要长得多)。那里有一个热带花园,里边有猴子,还有许多蓝色和黑色的南美大蝴蝶。迪耶戈把车停在白色的门廊前,让
两人下车。他把车交给一个仆人之后,便到放映室里去。他看了《大江东去》和《有人喜欢热的》(这一时期他对玛里琳·梦露很入迷)。《尼亚加拉大瀑布》放到一半时,雷伯出现在门口。
“回家吗?”迪耶戈问道。
“回家。”
汽车下山坡到博塔福戈。夜幕已降,里约热内卢灯火辉煌。这是迪耶戈心爱的一座城市。
“累了吧?”
“是的,”雷伯说。
但他怒气未消。相反,肝火越来越旺。迪耶戈在想:火山就要爆发了。他希望(但不存太大的幻想)能亲眼看一看对安德拉德及其舅舅即将执行的处决。
他说:“我真拿不定主意今晚上要谁,季娜,桑德拉,还是梅莉莎?”
“你已经选定了梅莉莎。”
“难道你就不能装出一点吃惊的样子?妈的。”
汽东穿过新隧道,开上科帕卡巴纳海滩。迪耶戈的家在下一段海滩伊帕内玛,那一带的房屋都不太大,但已有取代科帕卡巴纳位置的趋势。迪耶戈的家在一条清静的街上,那是一座有十几个房间的住宅,科尔科瓦多山把它的一片苍翠之色映照在凸窗上,站在面前能把罗德里戈德弗里塔斯环礁湖的风光尽收眼底。
这住宅由三个活泼、美丽的混血姑娘操持家政,她们的动作步态好象合着桑巴的节拍在翩翩起舞。这就是迪耶戈正常的生活方式,当然,也不排斥额外的刺激。
他和雷伯平平安安地过了一夜。梅莉莎,三个混血姑娘中的一个,是个歌手。她在床上等了很久,不过这在她是家常便饭;其时雷伯又在楼下那间隔音的书房里打着一连串的电话。
第二天早晨,这两个人一起离开那儿前往机
场。
雷伯要亲自迎接第一次来到巴西的大卫·塞梯尼亚兹。
装一条木腿的海龟 —— 2
“我是杰思罗,”那人对大卫·塞梯尼亚兹说。“我想你至少知道我的名字。”
“不是‘至少’,”塞梯尼亚兹回答道:“而是顶多只知道大名。”
他凝视着眼前这个人,自己甚至不想掩饰一下好奇的心情。原来就是这个人日日夜夜跟踪了他十五年以上,面他自己始终蒙在鼓里。从某种意义上说,塞梯尼亚兹感到失望。他本以为杰思
罗的外貌比较特别,没想到此人的主要特征就是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就连服饰也不惹人注目。
“我有个问题想请教,”塞梯尼亚兹说。
杰思罗戴着服镜的棕色双目变得比刚才更缺乏表情。
“什么问题?”
“两年前,我从雷伯那里得知你不再监视我
了……”
他故意不把问题提出来,但这套小小的把戏太幼稚了,结果彻底失败。杰思罗依然看着他,那神气就象侍应部主任在恭候顾客根据菜谱点菜。塞梯尼亚兹只好说下去。
“雷伯……克立姆罗德先生告诉我,说你没
有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他说:‘重要的什么也没有。’这意味着你还是有所发现的。”
杰思罗现出和蔼的笑容。
“克立姆罗德先生……雷伯事先知照过我,
说你可能会提这个问题,还授权我回答这个问题。我可以用一个双名来回答你:伊丽莎白—玛丽。还有日期:一九四一年七月二十八日。”
塞梯尼亚兹大惑不解,极力在记忆中搜索。突然,那件事又在他脑海中重演。那是在波士顿,当时他才十八岁,正在一辆汽车里和伊丽莎白—玛丽笨手笨脚地胡闹……“天哪,我连她姓
什么都记不得了?”警察的手电照到汽车里边。他惊慌失措没想出任何聪明点儿的办法,而是朝开着的窗口飞起一脚,把手电筒连警察一起踢得老远,因为当时大卫的位置便于踢这一脚,而警察的位置偏偏适宜挨这一脚。这倒霉的家伙,自然记下了汽车牌照的号码。两小时后,大卫的母亲从床上被叫起来,接着,她又给当参议员的阿诺德舅舅打电话,由他去疏通了关节,这件事才没有被官方记录在案。
事情已经过去了不止四分之一世纪,循规蹈矩的塞梯尼亚兹一想起那个夜晚,还会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尽管这样,他还是问道:“就这事吗?”
“没别的了,”杰思罗说。“你是一个隐私少得
出奇的人,塞梯尼亚兹先生。”
“也许我干过更坏的事,你没有查出来罢了。”
“我不认为如此,”杰思罗彬彬有礼地回答说。“我确实不认为如此。”
雷伯那间屋子包有衬垫的门打开了,雷伯本人出现在门口。
“大卫,万分抱歉。我只需要几分钟。”
杰思罗站起来走进去,随手把房门关上。一个混血姑娘来问塞梯尼亚兹要喝点儿什么。他们靠打手势弄懂彼此的意思,塞梯尼亚兹要了苏打水。那姑娘光着脚在方砖地上踏着叫人神魂颠倒的舞步,离开了屋子。整个下午大约过了一半。塞梯尼亚兹到达里约热内卢已有四个小时多一点。时值四月,没想到巴西的秋天这么潮湿而又这么热,气温接近三十五摄氏度。
他们——雷伯、迪耶戈·哈斯和他——在科帕卡巴纳用午饭时,带着几分酒意的塞梯尼亚兹瞧见海滩上有许多异常迷人的姑娘,身穿小小的黑
色游泳衣,整个臀部直到腰际暴露无遗。他还注意到(不过并不那么激动),一些了不起的足球运动员赤着脚在沙滩上踢球,这使他回忆起,童年时代在法国他自己也曾与同学们在让松德塞利踢球。当然,在这些令人赞叹不已的足球艺术家与他本人之间存在着一点小小的差别,就象巴甫洛娃(注:安娜·巴甫洛娃(1881—1931)俄国著名芭蕾舞艺术家)和脱衣舞女之间存在差别一样。
他走出房间,来到平台上,从这儿可以眺望环礁湖和锥形的青山,山顶上竖着一座巨大的基督像。
“塞梯尼亚兹,”他在思忖。“在科帕卡巴纳吃午饭时,你喝的马丁尼太少了……”
他感到烦恼,几乎有点焦虑。一年半前在布鲁克林那座褐色沙石结构的房子里(也就是那个面貌很象夏眠的女画家的家),雷伯开始告诉他这件不得外传的事,并向他描绘他那神话般的构想。在随后的十八个月里,雷伯几乎影踪全无。塞梯尼亚兹见过他两三回,但每回都不超过几小时。黑狗的活动一度非常频繁,尤其是一九六六年,这时也减少了。
一九六九年底,大卫·塞梯尼亚兹对王的财产和业务活动作了一次和十四年前同样的估算。十四年前,他估算出王的身价在十亿美元左右。以下是一九六九年末他做的札记,也是他秘密估价的结果。然而,到最后,在编制克立姆罗德帝国气吞牛斗的决算表时,塞梯尼亚兹没有用上这些数字。
一千六百家公司
雅瓦食品总公司(包括子公司)。价值:十五亿美元。
通讯传播事业、出版、电台、电视台(罗杰·邓恩):十亿。
赌场业(内华达,巴哈马,波多黎各,大西洋城)。
总经理:亨利·钱斯(奇怪的是,钱斯(其实是克立姆罗德)居然能和迈耶·兰斯基,路·切斯特,迈克·科帕拉以及华莱士·格罗夫等人和平共处,这使塞梯尼亚兹大为震惊。这种局面得以维持很长时间,多亏艾比·列文的大力周旋,而列文在当时得到达一些“金融家”的部分支持,对于这些“金融家”,联邦调查局和中央情报局颇有微词。)
旅馆系统:三个;汽车旅馆系统:六个;
铁路和航空公司。
舰队:六百五十万吨。
造船业:在九个国家拥有股权
炼油厂(苏格兰,委内瑞拉)在加利福尼亚和墨西哥的公司里拥有股权。
近东和中东的权益(奈酉姆·沙哈则)。
银行和金融部门。保险公司(菲利昔·范登伯格)。
房地产(美国、欧洲、南非)。
矿产(南非)。
采煤(澳大利亚、加拿大、阿根廷、玫利维亚)。
金矿、银矿(落矶山脉)。
这一切都由塞梯尼亚兹掌管,只要其中任何部分有这样的需要。事实上,所有这些业务都组织得有条不紊,只消稍加管理就够了。
塞梯尼亚兹估计,到一九六九年年底,王的财产在一百亿到一百一十亿美元之间。
这台机器远远没有把它的效能发挥到顶点。如果雷伯·克立姆罗德继续给它以有力的促进,而不是开始吃它的利润,还可以达到一些更加惊人的数字,二百亿,二百五十亿,兴许三百亿美
元。
这一千六百家公司中的每一家,哪怕是在王的事业中最不起眼、出息最小的,也足以构成一个普通人很高的身价,使他在公园大街、棕榈滩或斯科茨代尔的左邻右舍眼里成为一个阔佬。
所有的王臣个人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富翁,活动情况经常见诸报端。
“大卫!科尔科瓦多多么令人陶醉,这点我能理解。不过现在我准备和你谈正事了。”
雷伯安详的语气令略带几分调侃。塞梯尼亚兹抛开正在盘算的事情,转过身来瞧见雷伯身穿游泳农、拿着一条毛巾站在门口。
杰思罗悄然无声地消失了。塞梯尼亚兹再也没见到他。
“对不起,刚才我出了神,”塞梯尼亚兹用平淡的口吻说。
“到大西洋里去泡一会怎么样?看看浪头能不能把我们打翻。别带任何值钱的东西到海滩
去,不然会被偷走的。”
“我们就穿着游泳衣过街?”
“我们是在里约热内卢,”雷伯笑着说。“不穿游泳衣,人家也许会拦住我们。而且你穿着游泳衣就不用打领带了。”
一小时后,他在桌上摊开一幅地图。这是一幅令人惊叹的镶嵌图;原先的河流、国界和州界、城镇、村庄、较小的居民点以及公路线几乎全被抹掉或己退色。
取而代之的是许多红色、蓝色、紫色、黄色和绿色的塑料条条片片,象七巧板似地拼在一起。总共恐怕有四百条。
“这幅地图比例是多少?”塞梯尼亚兹问道。
“一比一百五十万。不过我当然还有更详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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