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先到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年前妈咪塔——她的全名叫玛丽亚—伊格纳西姬·哈斯
- 德卡瓦哈尔——已在那里饮恨谢世,因为她始终没有抱到一个名正言顺的孙儿。“可怜的妈咪塔怎么也不肯承认我有九个子女,认为这些都是‘皇子与民女’做夫妻结的果。我曾把他们当中的三四个带去见奶奶,想让她高兴高兴,她却当我们的面把门砰地一声关上。”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们还去了佛罗里达街的阿尔梅拉斯画廊。老阿卡迪奥早已去世,当迪耶戈请他的孙女看一幅康定斯基的画时,她大为惊讶。
“你的意思是?……”
“把它送给你。”迪耶戈以最迷人的风度
说。“我只是受人之托,所以不必谢我。是这么
回事:三十年前,兴许不止三十年了,你的祖父
做过一件很有君子风度的事情。而托我赠送这幅
画的是个从来不忘记任何事情的人,这种人是屈
指可数的。顺便问一下,今晚你能赏光和我们共
进晚餐吗?”
她没有别的约会。
迪耶戈问雷伯:“现在去哪儿?”
“去佛罗里达看看兹比;再去纽约、芝加
哥、蒙特利尔看一些人;还有加利福尼亚的安盖
尔一家,就这些。”迪耶戈只觉得从头项一直凉
到脚跟。
“以后呢,雷伯?”
“以后就完了,迪耶戈。”
这是一九七九年十一月的事。
装一条木腿的海龟 —— 12
“我叫阿诺德·巴姆。”这人对乔治·塔拉斯说。“今天上午从纽约给你打电话的是我,两个小时之前我又从班戈给你打了电话。”
他环顾四周,说:“你喜欢红颜色,是不是?”
“浴室是白色的,”塔拉斯回答时暗自思忖,我们如此对话,旁人听起来还以为是两个间谍在交换愚蠢的联络暗语。
他问来客:“喝杯茶好吗?我还有一些刚出炉的松饼,今天是星期五,每逢星期一、三、五,有人把松饼给我送来。”
“那我就不客气了,”巴姆答道。“说实在,我简直冻坏了。”
透过书房狭小的窗户,他朝蓝丘湾以外的大西洋望去,不禁打了个寒颤。
“在我的家乡,”他说。“如果海水变成那种颜色,我们就统统钻进被窝,在床上一直呆到春天。”
“你从哪里来?”
“开曼布拉克岛。不过实际上我是小开曼岛人。”
塔拉斯接到巴姆的电话后曾经匆匆查看了一下地图,可惜地图实在简单得令人失望。
“该轮到我讲实话了,”塔拉斯说,“对于开曼群岛,我几乎一无所知。”
“不必打招呼,那是正常现象。自一六七○年以来,我们就是英国直属的殖民地;可是当我第一次出现在伦敦外交部时,负责官员竟用怀疑的目光望着我,问道:“你能绝对肯定它确实存
在,而且属我们所有吗?’我应该顺便提一提,我们是在一五○三年由克里斯托弗·哥伦布亲自发现的。”
“了不起,”塔拉斯说。
巴姆微微一笑。
“可不是吗?找到我们并不难。只要把古巴画在北面,把墨西哥的尤卡坦半岛画在西面,洪
都拉斯画在南面,牙买加画在东面。中间一大片加勒比海看上去什么也没有。但不要相信这种错觉,我们就在那儿,在正当中。我们是由三个岛屿组成的:大开曼岛、开曼布拉克岛和小开曼岛。我国的首府是乔治城,在大开曼岛上。根据去年的人口普查,乔治城有居民七千六百七十七人,三个岛上总共有一万六千六百七十七人。问题是大开曼距小开曼一百四十三公里,而小开曼距开曼布拉克又相距八公里……啊,味道好极
了!这些松饼确实非同一般……这样,我们当然
不可能想买什么东西就搭上公共汽车到城里去。幸好和许多人一样,我自已有飞机。我是办银行的。那里几乎每个人都是银行家;在我们的土地上有五百四十二家银行。换句话说,大约每三十个居民就有一家银行,包括小孩在内。我们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银行和海龟;我们出口鲜海龟或干海龟供煮汤之用。还有什么你想要了解的吗?”
“我觉得这番介绍够全面了,”塔拉斯多少有点儿吃惊地说。
“唆,对了!旗子。你的名字和地址是弗朗西斯科·桑塔纳告诉我的,他对我说,我们该有一面国旗。这倒真是个问题。除了英国的米字旗,
我们根本没有什么国旗——至少直到上星期还没有。正巧我妹妹想到一个主意(她还是我们的外交部长哪):把我们挂在议会门前的那件东西取下来。我妹妹的厨娘用缝纫机依样画葫芦做了一个,这就是。”
他把一只长匣子放在塔拉斯的书桌上,从里面取出一小织布,把它摊开。
“天哪!”塔拉斯失声惊呼。“这玩意儿是什么?”
“这玩意儿”是打扮成海盗的一只海龟,一只眼睛上蒙着黑布条,有一条腿是木头的。
“我们的国徽,”巴姆说时现出讨人喜欢的笑容。“不错,我知道它看上去有点儿怪,但是我妹妹把它提交下院审议。他们一致认为这个国徽不比别的国微差,只有奇普·菲茨西蒙斯不以为然。不过奇普·菲茨西蒙斯对任何提案总是闭着眼睛投反对票。特别需要指出,他是我的妹夫,他和我妹妹很可能就要离婚。”
塔拉斯坐下来。此刻他腹背受敌:一方面马上有喷饭大笑的危险,而另一方面的威胁不知要
严重多少倍——尽管这位来客既可爱又风越,塔拉斯却预感到一件非同小可而结局可能是悲剧性的大事即将由此人发端。然而,在提出下一个问题时,塔拉斯仍然保持一种英国式的寒喧语调。
“茶里加一些牛奶,好吗?”
“只要一点儿。”
不过,塔拉斯稍迟提出的另一个问题,性质可就大不相同了。
“你和弗朗西斯科·桑塔纳到底谈妥了什么事情?”
“桑塔纳先生作为老朋友说服了我们,使我们确信,在我们争取作为一个自由、独立的国家被接纳加入联合国的一切有关问题上,你塔拉斯先生都将给我们帮助。经费问题都已经落实,在这方面我们不用担忧,确实毫无问题。桑塔纳先生任法律顾问、总部设在我国的某公司,十分慷慨地把曼哈顿办事处的整整一层楼面交给我们使用。其实我们用不着那么大的面积:我将要率领的代表团只有一个成员,就是我自己。团长的职务对我的时间表并没有多大影响,因为我本来就
经常到纽约去办事。你能把所有必要的步骤都安排好吗,塔拉斯先生?”
“当然可以。”
“今天是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九日。一切都能准备停当吗?”
塔拉斯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行,”他说,“完全办得到。桑塔纳是否提出过一个具体日期?”
“他非常倾向于一九八○年五月五日这个日期,”巴姆说。
他一边喝茶,一边好奇地四下里打量着,目光被一大堆一大堆的书所吸引,神态悠闲自在。塔拉斯则不然,茶杯在他手上哆嗦不已,他不得不把杯子放下,心想:一九八○年五月五日和那一天正好相隔三十五年。
他问道:“一九八○年五月五日是什么日子?”
“下一届联合国大会将在那天开幕。可能有大约一百六十个国家的代表出席,另外还有二十个国家派观察员到会,其中最主要的有端士、罗得西亚、两个朝鲜。作为一个新会员国的代表,我会得到在大会发言的时间,并且有权向全体代表提出一项动议,代表们将让我把活讲完。那时我就把这个动议提出来,然后把我的一部分发言时间让给另一个人,坦白说,我对那个人几乎一无所知。”
“但你毕竞知道他的姓名,”塔拉斯指出,这时他的心在狂跳。
“那倒是的。”
装一条木腿的海龟 —— 13
一九七九至一九八○年的那一个冬季行将结束时,对保尔·苏必斯发出了第一次警报。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再抽烟,并且在做一些锻炼。虽然还没有发展到穿上那种专门为在布洛涅森林练小跑步设计的奇装异服和怪里怪气的鞋,但他恢复了早已荒废的、还是一名法国童子军时代的那种步行锻炼;他参加法国童子军使用了自己选择的一个异想天开的化名“棍子女士”,为了这名字他还和童子军教练发生激烈的争论,最后终于说服对方,使他相信“棍子女士”在法文中其实就是白景天,又名蝎子草,是一种常见于乡村茅厕近旁的普通草本植物。
他决心练就一副运动员的体魄,正当他沿着坐落在巴黎第十六区弗兰歇·德斯佩雷大街的私邸扶梯向上跑的时候,警报发出了。疼痛是突发性的,说来就来而且来势凶猛。先是从胸骨下面开始,接着蔓延到左肩,并向左臂内部放射,一直向下传到左手的最后两个指头。一瞬间,这一阵疼痛非常剧烈,他甚至觉得自己即刻就会在扶梯上倒毙,而且死得愚蠢透顶,谁叫他放着花了一大笔钱安装的电梯不用?他的私人医生——自然是医学科学院的成员——一下子就确诊是心绞
痛。他以严肃的口气说:
“它险些送了你的命,保尔。很明显,这是第一次发作,它的结束和开始一样突然,可是危险过后,你所体验的那种舒服感觉,下一次就不会再有了。今后你要随身常带硝酸甘油片,还必须绝对休息。”
“我可以外出旅行吗?”
“你可以报名参加纽约马拉松长跑,但是距离维拉扎诺桥的返回点还有三分之二就会一命呜呼。看你去哪儿,以及怎么个旅行法。”
苏必斯在床上躺了几天,就腻得直想哭。他经常掀开被单,指望发现也许什么人错放了个女人在那儿。发病以后不久他就打电话通知自己工作班子的成员,还通知了大卫·塞梯尼亚兹,他给纽约的尼克·佩特里迪斯和伦敦的奈西姆也打了电话。
因此,在一九八○年四月,当他床头的秘密私人电话——只有大卫、尼克和奈西姆知道它的号码——响起来的时侯,他知道一定是他们三人当中的一个打来的。
“是保尔吗?”
他立即听出电话里是谁的声音,这安详、柔和的声音他已经三年没有听到了。
“保尔,”雷伯说,“你的事我刚听说了,请接受我衷心的慰问之意。我听说这只是一次警告,谢天谢地;还听说目前你得到很好的照料。他们告诉我,你可以外出旅行,不过要采取适当的预防措施。因此我不想请你去周游世界。既然你在法国,我们就在法国会面。十天以后,希望那时你不要离开。你能来见我吗?”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吩咐。”
“本月二十一日上午八时三十分,将有一架飞机在图絮勒诺勃尔等你。请你一个人来,切勿招摇过市。”
苏必斯是个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法国人。尽管有点儿大大咧咧,他会毫不犹豫地说一句俏皮话而不惜得罪一个老朋友,然而,他毕竟思路敏捷,具有一种把蛛丝马迹迅速地联系起来进行综合分析的本领。
他确信自己已经得悉,一件震撼世界的事情即将发生。
塔多伊兹·特普弗勒在苏黎世接到电话。值得一提的是,他正好坐在那间办公室里——二十年前,差不多也在那一天,他先是在自己歇斯底里的大笑声中告诉布罗克曼:“楼下有个脚蹬平底鞋而没有穿外衣的人,向我们递交一张十亿美元的支票。”然后硬着头皮到这间办公室里来见阿洛伊斯·克纳普。关于二十年前的那件事,他保留的记忆中央杂着些许缠绵悱恻的情思。但是,对于他来说,结果好得不能再好了,这一点绝对没有疑问。虽然他工作一直很勤恳,但他个人在银行里的地位扶摇直上却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及至需要指定—个人接克纳普的班时,命令好象从天而降,他中选了。
当他的绝密专用电话线一闪一闪地亮起信号小灯时,有三个人在他的办公室里,其中奥特马尔·布罗克曼是他的老对手,如今是他的下属。特普弗勒等到别人都出去以后才拿起听筒,简短地说:“我现在听着。刚才这里有人。”
他听着。
他决定坐汽车去,他越来越害怕乘飞机,而火车在保密这一点上又不够安全。
四月十一日,大卫·塞梯尼亚兹离开办公室去吃晚饭,打算饭后赶紧回来继续工作,可能要干到深更半夜。骇人听闻的黄金行动即将告终,但是那些暴利必须比较精确地估算出来,按比例分配给需要现款的大约六百家公司。
命令几乎在七个月前就下达了。它和上一次关于公开出售雅瓦食品总公司及其子公司股份的命令在各方面都很相似。雷伯通过无线电话对塞梯尼亚兹说:“大卫,我知道你又一次面临着严重的财政问题。我不是无故拖延。请你办妥一切手续,在一九八○年一月初随时处于待命状态。和上次的办法一样,把全部金矿公司重新组成一个控股公司,并作好公开售股的准备。”
塞梯尼亚兹好几次盼望雷伯把他在洛矶山区的金矿股票兑现或公开销售,或干脆授权奈西姆抛售这个黎巴嫩人代王掌握的巨额黄金储备。例如在一九六九年九月,黄金价格从每盎司三十五
美元跳到四十一美元的时侯,他向雷伯请示,雷伯说不卖。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伦敦市场上黄金价格上升到每盎司一百九十七美元五十美分这样惊人的数字时,雷伯还是说不。“不,大卫,我们要等待。”等得有道理,因为,四年以后的一九七八年十月,黄金价格上涨到二百五十四美无。“我们不卖,大卫。”“我们需要现金。”“我们不卖。”黄金价格继续飞涨,一九七九年八月是三百十七美元七十五美分;同年十月二日是四百三十七美元;十二月二十七日达到五百零八美元七十五美分!
那时,为合并起来的控股公司作好一切准备已经有两个月了。“雷伯,我们随时待命。”“我们不卖,大卫。”“难道你就不管我面临的一大堆问题,雷伯?”“对不起,大卫。你还得再等一个短时期。但不会太久了……”
一九八○年一月十八日……无线电话传来命
令:“大卫!时候到了。行动吧!”
塞梯尼亚兹需要证实一下自己没有听错,因为他所接到的命令使他大为惊异。这将是王第一次变卖他的部分财产。
“雷伯,是不是我得把所有的股票都抛出去?绝对没有搞错?你什么也不想保留?”“全部卖掉,大卫。你没有误解我的意思。我们要把所有的黄金都卖掉,不管是在什么地方的。通知奈西姆、老韩、保尔、塔多伊兹、旧金山的朱巴尔和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海梅。请务必在一小时之内通知到。”
塞梯尼亚兹事后回忆道:“在我为他工作的三十年里,这是他第一次完全放弃他所创建的一家公司,一点点股权都不保留。本来单是这一点就应该引起我的注意,但那时我正陷入严重的问题堆里……”
塞梯尼亚兹那里乱麻似的一大堆财政问题在一月二十一日奇迹般地得到了解决,那一天,每盎司黄金的价格达到了令人咋舌的创纪录水平:八百五十美元。
这次行动净赚四十三亿四千五百万美元。这样王的财富在一九八○年一月底到达了项鲜.如果把投入亚马逊尼亚的资金也算在内(那时这些投资已开始赢利,而利润又到别处再投资),塞梯尼亚兹估计总数达到一百七十三亿五千万美元。
走出办公室,他在走廊里停了一会儿,与—个助手交谈几句。然后,他刚走了三步。
“塞梯尼亚兹。”
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臂。他认出是迪耶戈·哈
斯。
“他要跟你谈活,”迪耶戈说。“现在。”
两人四目对视。迪耶戈现出笑容。
“是命令,塞梯尼亚兹。”
外面一辆违章停靠的汽车等在那里。迪耶戈用西班牙语冲旁边一个警察不知喊了些什么话,那警察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哈斯坐到方向盘后面把车开走,脸上带笑,但是目光冷峻。
“他在哪儿?”
“我带你去。”
迪耶戈驱车前往曼哈顿岛南区,最后到华盛顿广场在望的地方停下。“你下车吧。”他对塞梯尼亚兹说,一双黄眼珠子照例含着嘲讽的意味。
“他在哪儿?”
这个阿根廷人只是点点头,伸出一个指头朝一座拱门那儿指了一下,然后把车开走,迅速消失在来往的车辆和行人之中。
塞梯尼亚兹沿着一条小路走去,很快就发现雷伯坐在一张长椅上吃三明治,一边还分一点儿给几只好奇的黑松鼠。他穿着紧士裤和一件粗棉布衬衫,上衣和一只布袋放在身旁;头发比他以往任何一次到纽约来都留得长,但还没有披到肩上。塞梯尼亚兹看到他的侧后影,突然产生一种异乎寻常的感情。
“他给人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塞梯尼亚兹后来说。“他注视着前面几米处的地面,两眼充满迷茫的神情……我讲不清楚自己当时是怎样一种
感觉……”
塞梯尼亚兹再走近一些,然后站住。过了好几秒钟,雷伯才意识到他站在那儿,便笑道:
“我不想到五十八街去,原谅我,那是有原因的,心血来潮。是不是有人在什么地方等你?”
“我现在到家里去吃晚饭。”
“吃完饭再回去加班?”
“是的。”
雷伯把布袋和上衣挪了挪,塞梯尼亚兹坐下来。那些松鼠在客人刚到来时曾四下逃散,现在又都回来了。雷伯把手里剩下的一些面包全扔给它们。他非常温和地说:“大卫,三年多以前你曾向我提出辞呈。”
“我没有撤回辞呈,”塞梯尼亚兹说,但话一出口,他立刻后悔了,认识到这显然是不得体的。
雷伯摇摇头。
“问题不在于比,至少我要说的不是那种辞职。大卫。情况将发生变化发生……惊人的变
化。三十年来你所做的一切,都要受到它的影响。我还没有对别人谈过这件事,你是第一个。我必须这样做。”
塞梯尼亚兹的脉搏骤然加快。
“甚至对乔治·塔拉斯也没有谈过?”
他问了这句话以后,又感觉到自己失言了,没有说到点子上。
“乔治晓得要发生什么事情,我需要他参与其事。我不能采取任何别的做法。大卫,你我之间有些隔阂,我希望看见这些隔阂得到消除。最近一个时期,我有件事很难决断,但必须作出决定;所以我把许多许多事情都撂给你,实在太多了。原谅我。”
一阵难以言传的情感冲动向塞梯尼亚兹袭来。他看着这张瘦削的面孔,内心差不多已经向自己承认:尽管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想不到他对这个人依然一往情深。
“现在你已经作出了这个困难的决定?”
“是的,一切都已就绪。我要跟你谈的正是这件事,大卫。”
接着他告诉塞梯尼亚兹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以及怎样发生,特别谈了他为什么觉得必须做这样一件事。他的语调和平时一样缓慢而沉着,从不提高嗓门强调任何一句话,说的是他惯用的那种英语,字斟句酌甚至近乎咬文嚼字。
在一阵象是要永远持续下去的静默之后,塞梯尼亚兹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这是自杀。”
“问题不在于此。问题在于你。”
“你这是要毁掉我们三十年来惨淡经营的一切。”塞梯尼亚兹沮丧的说。
“问题在于你。我要求于你的已经太多了,我不能再让你陷入尴尬的境地,不能让你由于我的过失而陷入极其尴尬的境地。你可以暂时告退,出去旅行,息影一个时期,等事态平静下来。我认为你应该这样做。五月五日以后,你势必身陷重围,遭到疲劳轰炸,成为众矢之的,还得照单全收由此会产生一切不愉快。那可是实实在在的不愉快,大卫。你保护我的时间太长了,
为此,你的同胞们饶不了你。”
塞梯尼亚兹闭上眼睛,说:“你要我离开这艘行将沉没的船。”
“也可以这么说。”
雷伯又开始向塞梯尼亚兹面授机宜,举出可以采取哪些办法尽量缩小目标,避开火力。
塞梯尼亚兹似听非听。他觉得好象被人打昏了似的。突然他拿定主意,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已经作出抉择,接着,他平生就这么一回满怀自信地说:“我要去法国,雷伯。”
雷伯对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你不是一个轻率作出决定的人。”
“不错。”
沉默。然后,雷伯不紧不慢地摇摇头,说:
“难道疯狂也会传染?”
他的眼睛在笑。塞梯尼亚兹全然摒弃了矜
持,也笑道,
“按照塔拉斯的说法,只有疯狂才合乎情、顺乎理。”
他们于二十日前往法国,飞机直接在马赛的马里尼安降落。原属苏珊·塞梯尼亚兹所有的那座乡间宅院占地六公顷,距离埃克斯昂普罗旺斯二十公里。那里还有一条小河,河里的鱼很多。
“我不知道是你在我祖母去世的时候把它买了下来。其实我还责备过自己不该把它卖掉。”
“不是以我的名义,而是以你小女儿苏珊的名义买的。”
塞梯尼亚兹惊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突然记起早在三十多午前祖母写给他的一封
信:“我遇到了最令人困惑、最不可思议、而智慧又最出众的一个小伙子……如果你能……为雷
伯·米歇尔·克立姆罗德做点儿什么……”
“我祖母很有眼力,比我不知高明多少倍。她非常喜欢你,尽管她几乎不认识你。她经常向我问起你……”
他们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走,路旁的法国梧桐都是二百年上下的参天古木。往往有这样的事:你天天从再明显不过的现象前面走过却视而不见,后来突然意识到了。现在塞梯尼亚兹正是这样突然意识到,雷伯·克立姆罗德历来忍受着不堪想象的孤寂。就拿这个花园来说,它和塞梯尼亚兹幸福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许多回忆联系在一起,这可以说是他如此圆满、如此宁谧的整个一生的写照,对比之下,顿时觉得一种强烈的感情揪住了他,几乎要把他撕裂。
“雷伯,如果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
“你已经做了这么许多。”
“我还想多做一些。如果你愿意,我将继续掌管你的事务,能管多久就管多久,即使有些困难,又算得了啥!”
他想再说些什么,说些别的,比如,建议雷伯分享他家的安乐气氛(克立姆罗德从未进入他们的家庭圈子);或者建议雷伯接受他的友情(现在他认识到,自己在友情问题上过去即便不是一毛不拔,也跟挤牙膏差不多)。“在他心目
中,我始终只不过是—个会计师,这是我的过错。”塞梯尼亚兹事后这样反省。“其实这仅仅是一举手之劳,只要在关键时刻说一句话……最使
我痛悔的是:我从来不敢越礼仪的雷池一步。我对他始终存有愚蠢的戒心,都怪我少见短视,死要面子,出于井底之蛙的本能拒不承认天地之大,也可能还有一种可笑的恐惧心,生怕被他的个性压垮。我妒忌那个爱他而绝不瞻前顾后的乔治·塔拉斯,他见到雷伯的机会比我少得多,他对雷伯的了解却比我深刻得多。”
二十日晚上他们到埃克斯昂普罗旺斯城里去吃饭,饭店在一个大广场附近,那儿有一座颇为壮观的喷泉。四月的夜晚已有几分初夏的味道。就在那天晚上,雷伯·克立姆罗德叙述了一九四五年潜回维也纳老家的经过情形。那时侯,家中已经被洗劫一空,只剩一辆轮椅给遗忘在小电梯里,掩盖那座电梯的嵌板还是从蒂罗尔或波希米亚某教堂的神龛里弄来的。
……第二天,全体王臣响应雷伯的召唤,一
个个从世界各地来到这里,不胜诧异地发现和自己一样的人为数如此众多,同时大为震惊地意识到,三十年来第一次风云际会的他们这些人,象征着何等赫赫炎炎的权威。
到会的有韩某和奈西姆·沙哈则、保尔·苏必斯、若热·索克拉特斯、埃塞尔·考特、内尔松·科埃略、塔多伊兹·特普弗勒、尼克和托尼·佩特里迪斯、朱巴尔·温、弗朗西斯科·桑塔纳、菲利普·范登伯格、厄尔尼·高兹契尼亚克、海梅·罗查斯、亨利·钱斯、罗杰·邓恩、金·福伊西;他们当中最不重要的人物为王掌管着的财产至少也有一亿美元。雷伯·克立姆罗德向他们全体宣布了他将要做的事情。他明确地指出,涉及他们本人利益的一切,不会发生任何变化;除非有谁决定终止与他的合作并立即退出,否则,他们可以继续掌管各自的领域。
只有一点和过去不同:从今以后,外界将知道他们是在为他办事。
王告诉他们,他将公开自己的面目,让世人知道他是谁,知道他的神话一般的财产数字。当然,他这样做并不是夸耀自己的成就,而是因为他不得不解释清楚,他是如何在亚马逊尼亚腹地建立这个王国的;现在他要宣布它为一个国家,并且要求通常被当作各国大联合、然而名实如此不符的那个组织承认它的存在。
王告诉他们,在他宣布这个新的国家正式诞生的时侯,他的呼声会不会有人倾听,会不会得到响应,对此他绝不存丝毫幻想。然而,他将抱着对所谓的法律和惯例最彻底的藐视态度宣布这一事实。他这个行动本身,恰恰是对法律和惯例的责难和否定。他知道得很清楚,干这样的傻事肯定会遭人讥笑,因为他擅敢抛弃法统、主权、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等观念;其实,所有这些无稽之谈带来的后果,首先是为抹煞个人和个人自由的行径披上合理合法的外衣。
最后,他微笑着把与会者挨个儿看了一遍,并且指出,他们当个如果有谁还不完全明白他的道理,那就不妨把他将将采取的行动看作是对整个世界的挑战。
装一条木腿的海龟 —— 14
一九八○年五月五日凌晨两点钟左右,乔治·塔拉斯肯定自己绝对睡不着了。他开了灯——这已经是他上床之后第六次开灯——从乱七八糟地堆在广场饭店他这个房间里的大批书籍中翻出那本《蒙田散文集》。哦,亲爱的老蒙田!当初,塔拉斯就是把自己珍藏的这本旧书借给从奥地利毛特豪森集中营死里逃生的那个小青年。
“三十五年来,我们走完了整整一圈,”他
想。
他从窗户向外望去,瞧见月下的中央公园只是黑糊糊的一片;此时此刻,那里的矮树丛和林荫道,很可能比亚马逊尼亚丛林危险很多。他把《蒙田散文集》信手翻到第三编第二章:
我提倡简朴无华的生活……全部伦理学既适
用于普通的私生活,也适用于比较丰富的生活;每一个人自己身上都具备做人的一切条件……
他回过头去该前面的几行:
世界本身处于永恒的运动之中。世上的一切都在不停地运动,包括大地、高加索山脉的岩石、埃及的金字塔,既有共同的运动,也有本身各自的运动。稳定状态不过是比较缓慢的运动。我无法固定我的目标。它就象一般醉汉那样踉踉跄跄、东倒西歪……
塔拉斯思付:“那几年,他一直把这本书带在身边,在他拿来还给我之前,已经反复读了不知多少遍。”
塔拉斯踱回屋子中央,发现电话机上的红色小灯一闪一闪发出信号,这表示有人打电话给他而接线员以为他在睡觉。塔拉斯于是与接线员通话,接线员告诉他,几分钟之前一位大卫·塞梯尼亚兹先生给他来过电话,但是得知他可能睡着了,只要求转告说某人给他打过电话。
“请接到他那边去,”塔拉斯对接线员说。
塞梯尼亚兹在电话里说:
“我睡不着,乔治。我在屋里打转转。”
“由于某种奇怪的巧合,塞梯尼亚兹君,我
也同你一样闷得慌。大概是春天的缘故吧。我这儿有杯子和冰块,要是你能带一瓶……”
“只要二十分钟我就来。”
其实他顶多只花了十五分钟。他们喝得不太多。在这夜阑人静的时刻能够互相作伴,两人心里都觉得踏实一些。时间—个钟点—个钟点地过去,一瓶酒还是喝完了,他们看见晨曦照亮了春天公园里的树叶。两人言语不多,不谈别的,单谈他们已经知道的事情,或关于对方的,或关于雷伯的,以前,在王的秘密的明影笼罩下,他们彼此保密,互相隐瞒,如今那个时代早已过去了。
他们甚至不想打听王可能在哪里,尽管他们并不知道。一星期之前,在麦迪逊大街那个班子的协助下,塔拉斯对他自己辑录的法律条文汇编作了一份详细的注释交给雷伯。从那以后一直没有消息。塞梯尼亚兹知道得更少,自从在埃克斯昂普罗旺斯分手之后,就再没有见过他。
他们两人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情绪没有受到影响。他们把以往跟雷伯呆在一起的时间统统加起来算了一下,结果发现,在三十五年里(还差
十二小时就是整整三十五年),他们同王会面的时间不过一百到一百二十小时。关于克立姆罗德,如果说到今天还有什么使他们感到惊讶的,那就是:尽管接触的时间这么少,雷伯对于他们两人一生的影响却如此巨大。不光是影响他们两人的一生,还影响到被他改变了命运的成百成千男男女女的一生。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人看法不谋而合。
在另外一件事情上,他们的看法也是一致的:要是十小时或十二小时之后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所建造的这台巨大的机器仍然会运转,生产出毫无用处的财富,因为他根本不把这些财富放在心上。
实际上,完全可以想象,如果机器照这样运转下去,今年(1980年)的一百七十亿美元十年以后就会变成三百或四百亿,到本世纪末还会更多。这种状况委实荒谬,却是可能的,或许是非常可能的。只要允许这样兴旺发达的局面存在的制度到那时还没有崩溃。
“我们讨论起哲学来了。”塔拉斯说。“现在可不是时候。我们应该洗个淋浴,把衣服穿好,塞梯尼亚兹君。否则,到时候我们会心慌意乱
的……”
“我们果然心慌意乱了,”塔拉斯说。“如果你的紧张程度只有我的一半,我已经要打心眼里可怜你。”
他至少还有勇气和力量自我解嘲。塞梯尼亚兹则不然,他已经面无人色。
将近九点钟,出租汽车把他们送到第一街。联合国大厦入口处恰如平时一样热闹;插着国旗的轿车依次停在环形车道上,让代表们下车。
塞梯尼亚兹首先看见的是迪耶戈·哈斯。
这位小个子的阿根廷人独自倚墙站在哈马舍尔德(注:达格·哈马舍尔德(1905—1981),瑞典政治家,联合国第二任秘书长)图书馆旁,一对亮闪闪的黄眼珠子望着陆续到来的人群,目光充满轻蔑和嘲弄。塞梯尼亚兹几乎想暂时丢开对哈斯的反感,向他走过去打听一下他知道些什么消息。“不过他什么也不会告诉我。”塞梯尼亚兹后来说。“如果他有话要转告我或乔治,早就把口信带到了。他肯定看见我们到达,却装做没看
见。”
五月五日看来可能象晴热的夏天,尽管东河上罩着薄雾。塔拉斯和塞梯尼亚兹走向勒科尔比西埃(注:勒科尔比西埃(1887—1965),原名夏尔·让内雷,法国著名建筑师,1946年参与联合国大厦的设计工作)设计的三十九层玻璃和钢架结构的大厦入口处。
但是他们没有进去。他们在自由之钟前面等
候。
“这个阿诺德·巴姆要什么时候来?”
“再过二十分钟他应该到了。我的天哪,大卫,瞧!”
塞梯尼亚兹朝塔拉斯所指的方向望去,目光在越来越密的人群中搜索。在几个服饰鲜艳夺目的非洲代表中间他发现了保尔·苏必斯清瘦、潇洒的身影。苏必斯在微笑,但看得出并不快活,倒是有几分尴尬,这种神态在他身上是罕见的。
他不是—个人来的。奈西姆·沙哈则和佩特里迪斯兄第一起出现。不一会,所有的王臣都到齐
了。他们集成一群,就好象要摆什么阵势似的,尽管个个都彬彬有礼,实际上紧张得要命,偏偏装出没不经心酌样子。
塞梯尼亚兹喉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卡住了,他说:“我不知道你会来……”
苏必斯点点头。
“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大卫。”
通常闪耀在他眼睛里那种智慧的光芒,这一次去蒙上一层胆怯的薄翳。
“真见鬼,这是打哈哈的时候吗?!”
随后,黑狗们也从人群中出现了,首先是列尔纳和贝尔科维奇。他们彼此并不相识,只认识塞梯尼亚兹,他们神情淡漠,目光阴沉跟他们办事的猛劲和行踪的诡秘有着奇怪的相似之处,仿佛此刻正在犹豫:要不要在光天化日之下露面?塞梯尼亚兹怀着越发难以控制的激动心倩暗暗想道:“他甚至通知了这些人,让他们知道一部创业史的结局。也许他把全体黑狗召集在一起开会,或者更可能是与他们逐个分别联系的。”这
后一种解释看来比较合理,因为不但贝尔科维奇和列尔纳如此,其余的黑狗现在也分散在广场各此,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没有集合成群,尽管他们总共将近有三十人之多,其中有些来自欧洲、亚洲或者非洲。多年来,塞梯尼亚兹曾见过所有这三十来个男男女女出入他在第五十八街的办公室,他们偶尔在那里相遇却不相识。
“巴姆来了,”塔拉斯说:“非常淮时.”
九点二十分正,大约一百六十个国家的代表,开始进入宏伟壮丽的圆顶大厦,联合国大会的全体会议就在那里举行。
“我要去陪巴拇,在那边等你,”塔拉斯说。
塞梯尼亚兹点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不容易才勉强不让两只手发抖。
塔拉斯与巴姆一起走去,这位来自加勒比海的岛国代表象个推销员似地带着一只黑色的长匣子,里边装的就是那一面海盗装束的海龟旗。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哈马舍尔德图书馆附近一下子人头攒动,塞梯尼亚兹这才吃惊地发现自
己早该想到他们会来:这个代表因由玛尔尼·奥克斯和特拉雅诺·达席尔瓦率领,后面跟着麦肯齐、科尔切斯科、埃斯卡兰特、黄森、索别斯基、哈撒书、魏茨曼夫妇、埃弗雷特还有许多人的名字塞梯尼亚兹有的记得,有的记不太清楚。他们无疑是直接从亚马逊尼亚来的。
广场上人越来越多,离大会开始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了。塞梯尼亚兹的目光在寻找迪耶戈·哈斯,但是这个矮胖的呵根廷人不见了,至少已经不在原地。塞梯尼亚兹紧张、焦急的情绪顷刻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现在已到了说来就来的时候,”他思付道。他右边的苏必斯用法语不知在说些什么,反正也有点儿象热锅上的蚂蚁,想必纯粹是条件反射的结果。
一辆轿车出现了。
接着又是一辆。
每辆车上都有一面绿色的旗和天盔色的联合国特许通行标志。
四个亚诺马米人从第一辆车上下来,另外两个印第安人和雷伯走出第二辆车。塞梯尼亚兹认出了雅瓦。这一小群人开始走过来,雷伯在前面领头,只有他一个人穿着鞋,他的同伴仍然赤脚,虽然身上都穿着布料的裤子和衬衫。
这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雷伯和六个印第安人脸上毫无表情,在他们经过的地方,人们自发地、不声不响地让开一条路来,形成夹道之势。他们一行径直来到联大会议大厅门前,向警卫出示必要的证件之后走了进去。
“来吧,”苏必斯说。
他移步走去,其余的人都跟着。
只有塞梯尼亚兹一个人还呆在那里,纹丝不动。本着对什么事情都要做到心中有数的老脾气,他在拼命地向自己追问,此刻自己体会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最后,他发现此刻在他心中对其余的一切占压倒优势的是一种自豪感,一种非同寻常的自豪感。
广场上的人一下子都走空了。
塞梯尼亚兹又迟疑了几分钟。他拿不准自己要不要去亲眼看一看即将发生的事情,但他确信印象一定是辛酸而痛苦的,并且将伴随他终此一生。他没有勇气目睹这个场面。最后他打定了主意,雷伯曾经说过:“我不会说俄语或汉语,阿拉伯语也太差。但联合国还有另外三种正式工作语言,我要一会儿用英语、一会儿用法语、一会儿用西班牙语发言。这或许有点儿孩子气,大卫;但是,如果世上存在某种没有国籍的语言,那就是我要使用的语言。”
塞梯尼亚兹来到楼上那里的一些房间是供同声翻译专用的。其个一个小房间的门开了,开门的是塔拉斯。他说: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这正是时候。阿诺德开场白即将结束,接下来就轮到他。”
“我不打算呆在这儿,”塞梯尼亚兹说。
塔拉斯洞察秋毫的目光透过镜片和蔼地注视者他。
“我没想到你感情会这么脆弱,大卫。”
“我自己也没想到,”塞梯尼亚兹回答时嗓音沙哑。
他仍站在同声传译室的门口。这里共有两位译员,一男一女,他们隔着玻璃窗面向沐浴在淡黄色灯光中的会议大厅。塞梯尼亚兹正对着被好些聚光灯照亮的讲台,讲台周围的电子灯光牌可以显示投票或发言者所代表的国家名称。
**************************** 扫描校对者 bullsgl 的话:
接下来是本书的结尾,有两个结局,英译本和法文原本的结局有所不同,可能作者在其间做过修改,我将会把两个结局都贴出来,喜欢那个你自己挑吧(但我认为两个结局相差不大)
这个帖子贴了将近两个月,终于完成了,所有的扫描和校对都是我一个人做的,虽然很辛苦,不过能把自己喜欢的书推荐给大家,还是感
觉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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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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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译本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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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塔拉斯说时……
……阿诺德·巴姆在下面的大厅里结束了他简
短的讲话。
塔拉斯向前伸长脖子探出上半身,整个姿势表明他又添了几分紧张,眼神简直象迪耶戈·哈斯
那样凶恶。
他们在外面的穿堂里等候。塞梯尼亚兹靠在墙上,以至于一名警卫人员过来问道:“你的脸色苍白,有什么不舒服吗?”
“没什么。”
他又开始走动,然后到楼下的小卖部要了一杯水,因感到恶心几乎没有喝。过了几分钟,他走到户外。五月的阳光再也巴不受玻璃和钢架结构的高楼阻挡,向广场上倾泻下来。
五月五日。
三十五年前的今天,他到达毛特豪森。正是这一天!塞梯尼亚兹禁不住一阵哆嗦。事情巧到这种程度,很难说纯粹是一种偶然。
他在台阶上坐下来,不去理会打他身旁走过的人向他投来疑问的目光。
忽然,他感觉到有人站在他身旁。是迪耶戈·哈斯。
“事情怎样了?”塞梯尼亚兹问。
“他们说,他不能借用开曼群岛代表的发言时间。他们说,巴姆的要求被拒绝了。他们说,他不是官方代表,官方代表团成员才能发言。”
哈斯在微笑,可以说是一种冷笑。
“那他怎么样呢?”
“他对他们说,如果他们给他半个小时发言,他可以给他们五亿美元,”哈斯答道。
塞梯尼亚兹说:“他们决不相信他拿得出那么多饯。他们会让他发言吗?”
迪耶戈·哈斯耸耸肩,摊开双手。又住回走向会议大厅。
塞梯尼亚兹站起来跟上去。
他们发现雷伯站在大门外等候开门。当两人走到他跟前时,门开了。
一个面貌酷似大卫·尼文(注:(1909—
1983),英国著名电影演员)的人飘然走出大厅,直接来到雷伯身边;此人身材矮小,衣冠楚楚,动作敏捷。
“是克立姆罗德先生吗?”
“是的。”
“安理会考虑了你的要求。”
“他们让我发言吗?”
“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就是不可能。”
“为什么?”
“你不是官方代表。你不代表联合国的任何国。”
“我代表亚马逊尼亚。我来就是要谈这个问题。如果能让大会听一听我的意见,或许能找到
一项办法解决核威胁问题,防止发生世界范围的大屠杀……”
“很抱歉。”
克立姆罗德两眼直瞪着他。“你们让阿拉法特发言!为什么不让我发言?”这两句话说得很慢,似乎越来越力竭气短。
“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有章程。这是违反章程的。”衣冠楚楚的小个子官员身体略略前倾,做出说知心话的样子:“实话对你说吧,克立姆罗德先生,这样做对我们不利。国界、民族和部落——我们就是干这一行的,如果这些都消失了,我们也将消失。那时还要我们干什么,你说对不对?”他眨眨眼睛。
克立姆罗德直勾勾地看着他,但是那人避开他的目光,却把他上下打量,从头箍一直看到脚上的凉鞋。
“很抱歉,”小个子官员说。他第一次与雷伯目光对接,但只有短短的几秒钟。之后,他象芭蕾舞演员做转体动作那样转过身去,匆匆返回大厅。他进去后,警卫人员就把大门关上。
接着一切都静止下来。打破这局面的是一名新闻记者,他匆匆来到雷伯身边,说:“克赖恩罗德先生,听说你曾试图出饯购买在联大发言的时间,这是真的吗?据说你是个亿万官翁。据说
——”
雷伯·米歇尔·克立姆罗德不理睬他,开始慢慢地向出口处走去。记者跟了几步,但旋即又改变主意。“说实话,朋友,”他在雷伯背后大声说,“我看你连乘公共汽车到布朗克斯(注:纽约最北边的行政区)去的车钱都没有!”
乔治·塔拉斯在流泪。
迪耶戈·哈斯两眼发直,好象中了什么催眠的魔法。
接着,他追过雷伯,向地下停车场跑。
走出穿堂之前,雷伯停步转过身去。他凝视着高高的房顶和远处的墙壁,然后把视线移到他熟悉的那些人身上。
“雷伯,跟我走吧。我去把车开来——”
“不,”他说。“我跟迪耶戈走。”
塞梯尼亚兹从后面起上来,当他和雷伯的目光交接时,蓦地楞住了一动也不动。他听见王低声吐出一个单词:毛特豪森。
然后,那个瘦长的身影不知去向。
以下摘自大卫·塞梯尼亚兹日记中的一页: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黑狗们也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没有人给我带信来。我得不到指示。再也没有雷伯的专差到第五十八街我的办公室来过。
该做的事我都做了。我已经为我退休或死亡的那一天安排好接班的人选。所有的王臣也都这样做了。这台机器将继续润滑而有效地运转。它甚至可以继续运转若干世纪,如果人类在若干世纪内继续生存的话。
亚马逊尼亚依然存在,那是一个没有国王的王国。失去了指挥,发展规划开始显得后劲不
继。
自一九八○年五月五日以后,三年多过去
了。
我时常想念他。我用尽一切办法要找到他。乔治·塔拉斯和我一起到布鲁克林去拜访那位很象夏眠·佩吉的女画家。她也没有再见到雷伯或者接到他的电话。
我们在里约热内卢的人员去查访了迪耶戈在伊帕内玛海滩的寓所。现在居住在那儿的一户人家,从来没有听说过姓克立姆罗德或哈斯的人。
乌巴尔多·罗沙这人可不好找。我长途跋涉亲自前往卡拉卡拉伊温布同他面唔。他和雅瓦都说不知道雷伯在什么地方。这两个人哀伤溢于言表,决不可能撒谎。
我也许可能大胆猜测他会跟乔治·塔拉斯一起隐遁。然而,他选择了迪耶戈,疯疯癫癫的迪耶戈,那天以后,这个阿根廷人也没有谁再见到过。
塔拉斯认为雷伯一定活着,不过乔治总是相
信他愿意相信的一切。
老实说,我甚至不敢肯定他是否还活着,但愿他活着。我怎么也无法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我也许永远见不着他了。我甚至不敢去想:我与他相处这么多年,却一次也没有正视过他那双寂寞、孤独、朦胧、忧伤的灰眼睛,一次也没有对他说道,我是多么钦佩他,多么爱他。
**********************
法文原本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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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塔拉斯说时……
……大厅里的阿诺德·巴姆已经结束了他简短
的讲话。乔治·塔拉斯向前探出上半身,整个姿势
表明他又添了几分紧张,眼神简直象迪耶戈·哈斯那样穷凶极恶,巴姆离开讲台时,掌声零零落落。
接着突然出现一片仿佛连空气都在震颤的寂静,虽说是从扩音器里传来的,却给人一种几乎触摸得到的感觉,就在这一片寂静中,塞梯尼亚兹看到雷伯瘦长的身影登上讲台,全身被聚光灯照亮。他额上套着绿色头箍,在无限漫长的一段时间内,他那双颜色极淡而又迷离恍惚的眼睛把布置成圆弧形的代表席位一排排看遍。他的语调显得比任何时候更镇定、更徐缓:
“我叫雷伯·米歇尔·克立姆罗德……”
塞拂尼亚兹倒退一步,关上那间小室的门。他在甬道里走了不多几步,就把肩膀靠到墙上站住不动。一名警卫人员见他脸色苍白,关切地问道,
“有什么不好服吗?”
“没什么。”
他又移动脚步,一直走到楼下小卖部要了一
杯水,但因感到一阵恶心而几乎没有沾唇。过了一会儿,他走到户外。五月的阳光摆脱用玻璃和钢铁建成的巍峨大厦的阻挡,向广场上倾泻下来。这一天是五月五日。
整整三十五年以前(只差六个小时),他走进毛特豪森集中营。事情巧到这种程度,很难说纯粹是一种偶然。
他在台阶上坐下来,不去管别人看到他这个样子会怎么想。
他感到有人在注视着他。
他扭头一看,只见迪耶戈·哈斯在三十米外睁大两个黄眼珠子,嘴角浮泛着似笑非笑的揶揄表情.这时广场上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
然而,那个阿根廷人丝毫没有走过来的意思。塞梯尼亚兹也不移动,只是频频扭过头去看看老是在那里似笑非笑的哈斯。
在这里照录雷伯·米歇尔·克立姆罗德那天的发言,决计没有任何好处。有些辉煌的高潮事后咀嚼起来会有死灰的味道,有些话语是那样言简
意骇,甚至不再属于说话的人到头来还对他不利,将来既不会有人重复,也不会有人记住,只会象说话的人一样消失在千百年滔滔不绝、其实跟无声差不多的发言中,这仅仅是一段简短的插话,王只能是永远没有国土的王。
同声传译室一时陷于惶惑之中,这个操三国语言而且不断更换语种的人可把译员们折腾得够呛。是的,王这篇发言也许首先在翻译部门造成一点淡淡的不愉悦,引起一片慌乱、一股说不出的别扭、一阵神经性的抽搐,凡此种种传染给了全体代表,使会场里出现一派蠢蠢欲动、不大耐烦的气氛,好在大家觉得堪虑的事情太遥远了,也就不大象是真的。
他发言已毕,用目光作了几秒钟的巡视,企图在大厅里寻找敢于和他对接的目光。不管是和他一样的灰眼睛,还是黑眼睛或蓝眼睛,只要敢于正视他提出的问题而不是顾左右而言他。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表决速度之快在联大历史上是空前的。阿诺德·巴姆提出的成立一个新国家的议案遭到一百五十四票反对。赞成:零票。弃权:零票。
乔治·塔拉斯在流泪。
塞梯尼亚兹与迪耶戈·哈斯之间无声的对峙已经持续十分钟左右。
迪耶戈看了看表,先挪动身子。他从原先倚靠的墙边走开,朝地下停车场的方向而去,直到看不见为止。
又过了五六分钟。
塞梯尼亚兹右边开始有动静。雅瓦和他的印第安同胞们走出来,全部登上随即出现的一辆汽车。人刚坐好,车立刻朝东四十八街的方向驶去,塞梯尼亚兹可以肯定他们是前往肯尼迪机场.
……他还在那里目送去远的轿车,这时雷伯
出现了,身边没有别人。塞梯尼亚兹站起来,可是此外没有别的举动,更没有打招呼。雷伯在广场上走得相当快,一下子上了另一辆由迪耶戈·哈斯驾驶的汽车,紧跟在他后面从会议大厅里冲出来的摄影记者中跑在最前面的也没追上。
只有最前面的几名记者来得及按动他们的相机快门,而且这仅有的几个镜头还是从背后或侧
后面抢到的。迪耶戈已经把车发动起来往前猛冲,轮胎因骤然加速而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有一个人在塞梯尼亚兹旁边说话,他甚至没有转过去看是谁。悲痛正撕扯着他的心,那种剧烈的程度连他自己也大吃一谅。但他总算没让自己的眼睛湿润。
塞梯尼亚兹事后回忆道: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黑狗。一夜之间,他们便完全绝迹,始终没有在第五十八街我的事务所里重新露面。
“我已经为自己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引退的那一天作好交接班的准备。毫无疑问,所有的王臣也都这样做了,采取了必要的措施以防万一。整个机器将继续运转,也许会永远无谓地空转下去。
“亚马逊尼亚那一头一切照旧。尽管这个王国没有国王,目前却依然存在。
“我不知道雷伯在什么地方。从一九八○年五月五日到现在,已经十九个月零二十五天过去
了。他始终没有和我或乔治·塔拉斯恢复联系。我甚至去布鲁克林高等住宅区走访过那位面貌酷似夏眠·佩吉的女画家,可是她所知道的比我更少。反正她也没有再见到雷伯。
“我不相信他会返回内格罗河与布兰科河之间的亚马逊尼亚丛林中某个所在,也不相信他会去较北的瓜阿里沃人的家乡——他年轻时呆过的地方。迪耶戈不会陪他前往,而迪耶戈自己又哪儿也不见人影,里约热内市郊外伊帕内玛海滩上他的寓所如今被别人住着,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姓克立姆罗德或哈斯的人。
“乌巴尔多·罗沙这人可不好找.我便是长途跋涉直到卡拉卡拉伊瀑布。他和雅瓦什么都不知道。这两人的悲伤溢于言表,我不相信他们会对我撒谎。
“老实说,我甚至不敢肯定他是否还活着。塔拉斯认定他还活着,不过乔洽·塔拉斯总是相信他愿意相信的一切。我自己则因日而异。前天,即圣诞节后三天,我不得不接受采访发表公开讲话。我没有什么可谈,要么谈自己这种毫无把握的心情。我实在没有心思玩什么浪漫主义的把戏。我受到的指责够多了……
“……我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当我面对着好几台摄像机讲话时,我总觉得,很少有人认得是什么模样的王,非常可能就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听我说些什么,用他那双充满遐想的灰色眼睛注视着我,非常可能他就在我们大家中间。”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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